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熊蓋站  -> 文學散文  -> 【連載】金庸《倚天屠龍記》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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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【連載】金庸《倚天屠龍記》14

十四  當道時見中山狼

兩人走了大半日,方出蝴蝶谷,楊不悔腳小步短,已走不動了。歇了好一會,才又趕
路,行行歇歇,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,一直行到天黑,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,四下
里狼嗥梟啼,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。
張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,見路旁有個山洞,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里,將她摟在懷里
,伸手按住她耳朵,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。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,挨了一晚苦,
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,順著山路走一會,歇一會。行到中午時分,楊不悔突然尖聲
大叫,指著路邊一株大樹。張無忌一看,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挂著兩個干尸,嚇得忙拉著
她轉頭狂奔。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余步,腳下石子一絆,一齊摔倒。張無忌大著膽子
回頭一望,這一下更是吃驚,脫口而出叫道:「胡先生!」原來挂在樹上的一個干尸這時
被風吹得回過頭來,卻是胡青牛。另一個干尸長發披背,是個女尸,瞧她服色,正是胡青
牛的妻子王難姑。山風吹動她的身子和長發,更加顯得陰氣森森。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,
自己安慰自己:「不怕,不怕!」慢慢爬起身來,一步步走近,果見挂著的兩具尸體正是
胡青牛夫婦。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,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。張無忌心下恍然:「原來
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。」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,一頭騾子淹死
在澗水之中。張無忌怔怔的流下淚來,解開繩索,將胡青牛夫婦的尸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
,忽然拍一聲響,王難姑尸身的懷中跌出一本書來。拾起一看,是一部手寫的抄本,題簽
上寫著「王難姑毒經」五字。翻將開來,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,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
的毒性、使用和化解之法,除了毒藥、毒草等等,各項活物如毒蛇、蜈蚣、蠍子、毒蛛,
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虫鳥獸、花木土石,無不具載。他隨手放在懷里,將胡青牛夫婦的
尸體并列了,捧些石頭土塊,草草堆成一墳,跪倒拜了几拜,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。

行出數里后走上了大路,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,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,哪知市鎮中家
家戶戶都是空屋,竟連一個人影也無,無奈只得繼續趕路,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,田中
長滿了荊棘敗草,一片荒涼。張無忌心中慌亂,楊不悔能夠忍飢不哭,勉力行走,已算得
是極乖,還能出甚么主意?走了一會,只見路邊臥著几具尸體,肚腹干癟,雙頰深陷,一
見便知是餓死了的。越走這類餓殍越多。張無忌心下惶恐:「難道甚么東西也沒得吃?咱
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?」行到傍晚,到了一處樹林,只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。張無忌大
喜,他自離開蝴蝶谷后,一路未見人煙,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。行到鄰近,只見兩
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,正在鍋底添柴加火。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,
回過頭來,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,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,同時跳起身來。一人招手道:
「小娃娃,好極,過來,快過來。你同來的大人呢?他們到哪里去了?」張無忌道:「就
只我們兩人,沒大人相伴。」兩個大漢相顧大笑,同聲說道:「運氣,運氣!」張無忌餓
得慌了,探頭到鍋中一看,瞧是煮甚么,只見鍋中上下翻滾,都是些青草。
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,獰笑道:「這口小羊又肥又嫩,今晚飽餐一頓,那是舒服
得緊了。」另一名漢子道:「不錯,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。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喝道:「
干甚么?快放開我妹子。」那漢子全不理睬,嗤的一聲,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,伸手
從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,笑道:「很久沒吃這么肥嫩的小羊了。」提著楊不悔走別一
旁,似乎便要宰殺。另一名漢子拿了一只土缽跟在后面,說:「羊血丟了可惜,煮一鍋羊
血羹,味兒才不壞呢。」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,瞧他們并非說笑,實是有宰殺楊不悔之
意,大叫:「你們想吃人么?也不怕傷天害理?」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:「老子有三個
月沒吃一粒米了,不吃人,還能吃牛吃羊么?」生怕張無忌逃跑,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。
張無忌側身讓開,左手一帶,右掌拍的一下,正中他后心要害。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
功秘訣,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,這几年中雖然潛心醫朮,沒有用功練武,但生平所習
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。這一掌奮力擊出,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只怕也不易抵受,何況一
個尋常村漢?那漢子哼了一聲,俯伏在地,一動也不能動了。
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。那漢子喝道:「先宰了你!」提起尖刀,便往他胸
口插下。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「雁翅式」,飛起右腳,正中那人手腕。那人尖刀脫手飛
出。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,左右跟著踢出,直中那人下顎。那人正在張口呼喝,下顎被
踢得急速合上,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,狂噴鮮血,暈死過去。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。
便在此時,只聽得腳步聲響,又有几人走進林來。楊不悔嚇得怕了,聽見人聲,便扑在張
無忌懷里。張無忌抬頭一看,登時寬心,叫道:「是簡大爺、薛大爺。」進林來的共是五
人,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,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們的兩個同門,這四個人都是張無
忌給治好了的。最后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,貌相威壯,額頭奇闊,張無忌卻未見過
。簡捷哼了一聲,道:「張兄弟,你也在這里?這兩人怎么了?」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
名漢子。張無忌氣憤憤的說了,最后道:「連活人也敢吃,那不是無法無天了么?」簡捷
橫眼瞧著楊不悔,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,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,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
,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,盡啃些樹皮草根……嗯,細皮白肉,肥肥嫩嫩的……」張無忌
見他眼中射出飢火,像是頭餓狼一般,咧開了嘴,牙齒閃閃發亮,神情甚是可怖,忙將楊
不悔摟在懷里。薛公遠道:「這女孩的媽媽呢?」張無忌心想:「我若說姑姑死了,他們
更會轉壞念頭。」便道:「紀女俠買米去啦,轉眼便來。」楊不悔忽道:「不,我媽媽飛
上天去啦!」簡捷和薛公遠等一聽兩人的話,便知紀曉芙已死。薛公遠冷笑道:「買米?
周圍五百里地內,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,算你本事。」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,兩人霍地
躍起。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,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。張
無忌驚道:「你們干甚么?」簡捷笑道:「鳳陽府赤地千里,大伙兒餓得熬不住啦。這女
孩兒又不是你甚么人,待會兒也分你一份便是。」張無忌罵道:「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,
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?這事傳揚開去,你們還能做人么?」簡捷大怒,左手仍是抓住他,
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,喝道:「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,我們本來嫌一只小羊不夠吃的
。」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,甚是輕易,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
,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,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,卻哪里掙扎得脫?薛公遠的兩名
師弟取過繩索,將兩個孩子都綁了。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,狂怒之下,好生后悔,當
初實不該救了這几人的性命,哪料到人心反復,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。
簡捷道:「小畜生,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,你就算于老子有恩,是不是?你心中一
定在痛罵老子,是不是?」張無忌道:「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?我和你們無親無故,若非
我出手相救,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么?」
薛公遠笑道:「張少爺,我們受傷之后丑態百出,都讓你瞧在眼里啦,傳將出去,大
伙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。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,沒几口鮮肉下肚,性命也是活不成,
你救人救到底,送佛送上天,再救我們一救罷。」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,倒也罷了,這
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,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,大聲道:「我是武當子弟,這
個妹子是峨嵋派的。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,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就此罷休嗎?」簡捷
一愕,「哦」了一聲,覺得這話倒是不錯,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。薛公遠笑道
:「這里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等你到了我肚里,再去向張三丰老道訴苦罷。」簡捷哈哈
大笑,說道:「肚里餓得冒出火來啦,你便是我的親兄弟、親兒子,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
你。」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:「快生火燒湯啊。還等甚么?」那二人提起地下的
鐵鍋,一個到溪里去掏水,另一個便生起火來。
張無忌道:「薛大爺,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,你們肚餓要吃人,吃了他不好么?」薛
公遠笑道:「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,又老又韌,又臭又硬,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
羊的道理?」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,若是殺他打他,決不能討半句饒,但這時身陷歹人之
手,竟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,不由得張惶失措,哀求了几句。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:
「哈哈,武當派、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,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,
張三丰和滅絕老尼知道了,不氣死才怪。」張無忌提氣大喝:「薛大爺,你們既是非吃人
不可,就將我吃了罷,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,我張無忌死而無怨。」薛公遠道:「為
甚么?」張無忌道:「她媽媽去世之時,托我將這個小妹子去交給她爹爹。你們今日吃我
一人,也已夠飽了,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,就饒了這小姑娘罷。」簡捷見他臨危不懼
,小小年紀,竟大有俠義之風,倒也頗為欽佩,不禁心動,躊躇道:「怎樣?」薛公遠道
:「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,只是泄漏了風聲,日后宋遠橋、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,簡大哥
有把握打發便成。」簡捷點頭道:「薛兄弟說得是。我是個胡涂蛋,從不想想往后的日子
。」說話之間,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鍋清水回來,放在火上煮湯。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,
叫道:「不悔妹妹,你向他們發個誓,以后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。」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
道:「不能吃你啊,不能吃你啊。」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甚么,隱隱約約之間,只知道他
是在舍身相救自己。
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,一直不言不動。簡捷向他瞪了一眼,道:「徐
小舍,想吃羊肉,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。」濠泗一帶,對年輕漢子稱為「小舍」。那青年
道:「是!」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,說道:「殺豬屠羊,是我的拿手本事。」橫咬短刀在
口,一手提了張無忌,一手提了楊不悔,向山溪邊走去。張無忌破口大罵,想張口去咬他
手臂,卻咬不到。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。薛公遠叫道:「徐小舍,便在這兒開剝罷。」那
徐小舍回頭道:「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,洗得干淨些。」口中咬了刀子,說話模糊不清,
腳下并不停步。薛公遠道:「我叫你在這里,便在這里。」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,
生怕他想獨吞,帶了兩個小孩逃走。
徐小舍低聲道:「快逃!」將兩人在地下一放,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。張無忌
道:「多謝救命大恩。」拉著楊不悔的手,拔步飛奔。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,縱身追去
。那徐小舍橫刀攔住,喝道:「站住!」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,威風凜凜的攔在面
前,倒是一怔。簡捷喝道:「干甚么?」徐小舍道:「咱們在江湖上行走,欺侮弱小,不
叫天下好漢笑話么?」薛公遠怒道:「餓得急了,娘老子也吃。」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:
「快追,快追!」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,將她抱起,他本已人小步短,這么一來,逃得
更慢了。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,夾攻那姓徐的漢子。斗了一陣,簡捷刷的一刀,砍中了
徐小舍大腿,登時鮮血淋漓。徐小舍抵敵不住,突然提起短刀,向薛公遠擲去。薛公遠側
身閃避,徐小舍便沖了出去。簡薛二人也不追趕,徑自來捉張楊二小。徐小舍遠遠叫道:
「張兄弟休慌,我去叫幫手來救你。」簡薛二人上前合圍,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
了。簡捷瞪眼罵道:「這姓徐的吃里扒外,不是好人,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?」薛公遠道
:「路上撞到的同伴,誰知他是好人壞人?他說姓徐,叫甚么徐達。你別信他鬼話,天都
快黑了,到哪兒叫幫手去。」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:「聽他口音,是鳳陽府本地人,便叫
些鄉下人來,咱們也不怕。」簡捷笑道:「鳳陽府的人,哈哈,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。
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,飽餐一頓是正經。」
張無忌二次被擒,被打得口鼻青腫,衣衫都扯破了,懷中銀兩物品,都掉在地上。他
心想:「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,此人實是個好朋友,只可惜我命在頃刻,不能和
他結交了。」一低頭,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,書頁隨風翻動,正是從王難姑尸身上
取來的那部《王難姑毒經》,順眼往書頁上瞧去,只見赫然寫著「毒菌」兩個大字,其后
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、氣味、顏色、毒性、解法,一種又是一種,他心中正亂,哪里
看得入腦?突然間一瞥之間,只見左首四五尺外,一段腐朽的樹干下生著十余棵草菌,顏
色鮮艷奪目,心中一動:「這不知是甚么菌,不知有毒無毒?毒經上說大凡毒菌均是顏色
鮮明。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,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。」他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,反
正體內寒毒難除,今日便逃得性命,也不過多活几個月,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。他坐在
地下,移動雙腳和臀部,慢慢挨將過去,轉過身來,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。這時天
色已黑,各人飢火中燒,誰也沒留心他。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,跳起身來,叫道
:「徐大哥,你帶了人來啦,救命,救命!」簡捷等信以為真,四人抓起兵器,都跳了起
來!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,倒退兩步,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。簡捷等不見有人,都
罵:「小雜種,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。」薛公遠道:「開刀子,誰來動手?」簡捷道:
「我宰女娃子,你宰那男的。」說著一把揪了楊不悔。
張無忌道:「薛大爺,我口渴得緊,你給我喝碗熱湯,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。」薛公
遠道:「好,喝碗熱湯打甚么緊?」便舀碗熱湯給他。熱湯尚未送到嘴邊,張無忌便大聲
贊道:「好香,好香!」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,確是香氣扑鼻。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,
聞到菌湯香氣,便不拿去喂張無忌,自己喝了下肚,舐了舐嘴唇,道:「鮮得緊!」又去
舀了一碗。簡捷伸手搶過,大口喝了,興猶未盡,又喝了一碗。薛公遠和華山派其余兩名
弟子也都喝了兩碗,久飢之下,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,均感說不出的舒服。簡捷還撈起
鍋中草菌,大口咀嚼。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。簡捷吃完草菌,拍了拍肚子,笑道:「先
打個底兒,再吃羊肉。」左手提起楊不悔后領,右手提了刀子。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后
若無其事,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,不禁暗暗叫苦。簡捷走了兩步,忽然叫道:「啊喲!
」身子搖晃了几下,摔跌在地,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。薛公遠驚道:「簡兄,怎么
啦?」奔過去俯身看時,這一彎腰,便再也站不直了,扑在簡捷身上。那兩名華山派弟子
跟著也毒發而斃。張無忌大叫:「謝天謝地!」滾到刀旁,反手執起,將楊不悔手上的繩
索割斷。楊不悔顫著雙手,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,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。兩人死里
逃生,歡喜無限,摟抱在一起。過了一會,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,只見每人臉色發黑,
肌肉扭曲,死狀甚是可怖,心想:「毒物能殺惡人,也就是能救好人。」當下將那部《王
難姑毒經》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,決意日后好好研讀。
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,穿出樹林,正要覓路而行,忽見東首火把照耀,有七八人手
執兵器,快步奔來。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。那干人奔到鄰近,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
,他左手高舉火把,右手挺著長槍,大聲吆喝:「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,快納下命來!」
眾人奔進樹林,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,無不愕然。徐達叫道:「張兄弟,你沒事么?我
們救你來啦!」張無忌叫道:「徐大哥,兄弟在這里!」從草叢中奔出。
徐達大喜,一把將他抱起,說道:「張兄弟,似你這等俠義之人,別說孩童,大人中
也是少見,我生怕你已傷于惡賊之手,天幸好有好報,惡有惡報,正是報應不爽。」問起
簡薛等人如何中毒,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,眾人又都贊他聰明。徐達道:「這几個都
是我的好朋友,他們宰了一條牛,大伙兒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,我去一叫便來。但若不是
張兄弟機智,我們還是來得遲了。」當下替張無忌一一引見。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;
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;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云;兩個白淨面皮的親兄弟,兄長吳良
,兄弟吳禎。最后是個和尚,相貌十分丑陋,下巴向前挑出,猶如一柄鐵鏟相似,臉上凹
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,雙目深陷,炯炯有神。徐達道:「這位朱大哥,名叫元璋,眼下在
皇覺寺出家。」花云笑道:「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,不愛念經拜佛,整日便喝酒吃肉。
」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丑相,心中害怕,躲在張無忌背后。朱元璋笑道:「和尚雖然吃肉
,卻不吃人,小妹妹不用害怕。」湯和道:「咱們煮的那鍋牛肉,這時候也該熟了。」花
云道:「快走!小妹妹,我來背你。」將楊不悔負在背上,大踏步便走。張無忌見這干人
豪爽快活,心中也自歡喜。
走了四五里路,來到一座廟宇。走進大殿,便聞到一陣燒肉的香氣。吳良叫道:「熟
啦,熟啦!」徐達道:「張兄弟,你在這兒歇歇,我們去端牛肉出來。她吐些口涎,調在
「百合散」中一看,果是體內毒性轉盛。張無忌苦思不解,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。胡
青牛嘆了口氣,說了治法。張無忌依法施為,果有靈效。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,
腐臭難當。數日之間,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,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,但一晚之間,
忽又轉惡。
張無忌不明其理,去問胡青牛時,胡青牛總道:「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,倘若一
醫便愈,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?」這天晚上,張無忌睡在床上,潛心思索:「傷勢
反復,雖是常事,但不至于十五人個個如此,又何況一變再變,真是奇怪得緊。」直到三
更過后的餓死么?」鄧愈拍手叫道:「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,吃啊,吃啊!」
正吃喝間,忽然門外腳步聲響,跟著有人敲門。湯和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也!張員
外家中尋牛來啦!」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,步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。一人叫道:
「好啊!員外家的大牯牛,果然是你們偷吃了!」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。另一人道:「你
這賤和尚,今兒賊贓俱在,還逃到哪里去?明兒送你到府里,一頓板子打死你。」
朱元璋笑道:「當真胡說八道,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?出家人吃素念佛,
你賴我吃肉,這不罪過么?」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,喝道:「這還不是牛肉?」朱元
璋使個眼色,笑嘻嘻的道:「誰說牛肉?」吳良、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后,一聲吆喝
,抓住兩人手臂。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,笑道:「兩位大哥,實不相瞞,我們吃的
不是牛肉,乃是人肉。今日既給你們見到,只好吃了兩位滅口,以免泄漏。」嗤的一聲,
將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划破,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。那豪仆大驚,連叫:「饒…
…饒命……」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,分別塞在二人口中,喝道:「吞下去!」兩人嚼也不
敢嚼,便吞了下肚。朱元璋走到廚下,抓了一大把牛毛,分別塞在二人口中,喝道:「快
吞下!」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。朱元璋笑道:「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的牯牛,咱
們便破肚開膛對質,瞧是誰吃了牛肉,連牛毛也沒拔干淨。」翻轉刀子,用刀背在那人肚
腹上一拖。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划過,嚇得尖聲大叫。吳氏兄弟哈哈大笑,抬
腳在兩人屁股上用力一腳,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。眾人放懷大吃,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
,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,欺壓鄉人,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,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
之事。
張無忌又是好笑,又是佩服,心道:「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,行事卻干淨爽快
,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,手段好生厲害。」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,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
相救楊不悔,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,不以尋常孩童相待,敬酒敬肉,當他是好朋友一般
。飲到酣處,鄧愈嘆道:「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,受了一輩子的骯臟氣,今日弄到連苦飯
也沒一口吃,這樣的日子,如何再過得下去?」花云拍腿叫道:「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
百姓,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,與其眼睜睜的餓死,不如跟韃子拚一拚。」徐達朗聲道:
「今日人命賤于豬狗,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,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。普天之下,不知
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?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,活著也是枉然。」湯和也
道:「不錯。咱們今日運氣好,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,明日未必再偷得到。天下的好漢
子大多衣食不周,難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賊?」各人越說越氣憤,破口大罵韃子害人。朱
元璋道:「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,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么?是有骨氣的漢子,便殺
韃子去!」湯和、鄧愈、花云、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:「去,去!」
徐達道:「朱大哥,你這勞甚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。你年紀最大,大伙都聽你的話。

朱元璋也不推辭,說道:「今后咱們同生同死,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眾人一齊拿
起酒碗喝干了,拔刀砍桌,豪氣干云。楊不悔瞧著眾人,不懂他們說些甚么,暗自害怕。
張無忌卻想:「太師父一再叮囑,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。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
大哥都是魔教中人,比之簡捷、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,為人卻好上萬倍了。」他對
張三丰向來敬服之極,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,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。雖然
如此,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。朱元璋道:「好漢子說做便做,這會兒吃得飽飽的,
正好行事。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,咱們先去揪來殺了。」花云道:「妙極!」提刀
站了起來。
徐達道:「且慢!」到廚下拿一只籃子,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,交給張無忌,說道:
「張兄弟,你年紀還小,不能跟我們干這殺官造反的勾當。我們這几個人人窮得精打光,
身上沒半分銀子,只好送這几斤牛肉給你。若是我們僥幸不死,日后相見,大伙兒好好再
吃一頓牛肉。」
張無忌接過籃子,說道:「但盼各位建立大功,趕盡韃子,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。」
朱元璋、徐達、湯和、鄧愈等聽了,都拍手贊好,說道:「張兄弟,你說得真對,咱們后
會有期。」說著各挺兵刃,出廟而去。張無忌心想:「他們此去是殺韃子,若不是帶著這
個小妹子,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。他們只有七個人,倘是寡不敵眾,張員外家中的韃子
和庄丁定要前來追殺,這廟中是不能住了。」于是挽了一籃牛肉,和楊不悔出廟而去。黑
暗中行了四五里,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,火勢甚烈,知是朱元璋、徐達等人得手,已燒
了張員外的庄子,心中甚喜。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,次晨又向西行。兩個小孩沿途
風霜飢寒之苦,說之不盡。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,先天體質壯健,小小女孩長
途跋涉,居然沒有生病,便有輕微風寒,張無忌采些草藥,隨手便給她治好了。但兩人每
日行行歇歇,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里,行了十五六天,方到河南省境。
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,處處飢荒,遍地餓殍。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,射禽殺
獸,飽一天餓一天的,和楊不悔慢慢西行。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,也沒逢到江湖人物
,至于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,卻哪里是張無忌的對手?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
老人閑談,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。這老人雙目圓睜,驚得呆了,說道:「小兄弟,昆侖
山離這里何止十萬八千里,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,這才去過。你們兩個娃娃,可不是發瘋
了么?你家住哪里,快快回家去罷!」張無忌一聽之下,不禁氣沮,暗想:「昆侖山這么
遠,那是去不了的啦,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受人重托,雖
然路遠,又怎能中途退縮?我壽命無多,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,便是對不起
紀姑姑。」不再跟那老人多說,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。
又行了二十余天,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,面目憔悴。張無忌最為煩惱的,卻是
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,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,往往便哭泣半天。張無忌多方譬喻
開導,說這一路西去,便是去尋她媽媽,又說個故事,扮個鬼臉,逗她破涕為笑。這一日
過了駐馬店,已是秋末冬初,朔風吹來,兩個孩子衣衫單簿,都禁不住發抖。張無忌除下
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。楊不悔道:「無忌哥哥,你自己不冷么?」張無忌道:「
我不冷,熱得緊。」使力跳了几下。楊不悔道:「你待我真好!你自己也冷,卻把衣服給
我穿。」這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,張無忌不由得一怔。
便在此時,忽聽得山坡后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當之聲,跟著腳步聲響,一個女子聲
音叫道:「惡賊,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,越是快跑,發作得越快!」
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,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,數丈后一
個女子手持雙刀,追趕而至。那漢子腳步踉蹌,突然間足下一軟,滾倒在地。那女子追到
他身前,叫道:「終叫你死在姑娘手里!」那漢子驀地躍起,右掌拍出,波的一聲,正中
那女子胸口。這一下力道剛猛,那女子仰天跌倒,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。
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,恨恨的道:「取解藥來。」那女子冷笑道:「這
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,只給喂毒暗器,不給解藥。我既落在你手里,也就認命啦,可是
你也別指望能活命。」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,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,果然不見解
藥。那漢子怒極,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,釘在那女子肩頭,喝道:「叫你自己也
嘗嘗喂毒喪門釘的滋味,你昆侖派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背上毒性發作,軟垂在地。那女
子想掙扎爬起,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,又再坐倒,拔出肩頭的喪門釘,拋在地下。一
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,呼吸粗重,不住喘氣。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、薛公遠而遭
反噬之后,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,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,不敢出來。過了一會,只聽那
漢子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,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昆侖
派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,非殺我不可,到底為了甚么?詹姑娘,你好
心跟我說了罷!」言語之中,已沒甚么敵意。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,
眼見勢將和他同歸于盡,已是萬念俱灰,幽幽的道:「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,這路『昆
侖兩儀劍』,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,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,也要遭剜目之刑,何況你
是外人?」蘇習之「啊」的一聲,說:「他媽的,該死,該死!」詹春怒道:「你死到臨
頭,還在罵我師父?」
蘇習之道:「我罵了便怎樣?這不是冤枉么?我路過白牛山,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
,覺得好奇,便瞧了一會。難道我瞧得片刻,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?我真有這么好本事
,你們几名昆侖子弟又奈何得了我?詹姑娘,我跟你說,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,別說
我沒學到這『昆侖兩儀劍』的一招半式,就算學了几招,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。」詹
春默然不語,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,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,便派出六名弟子,千
里追殺,終于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,心想事到如今,這人也已不必說謊,他既說并未偷學
武功,自是不假。蘇習之又道:「他給你們喂毒暗器,卻不給解藥,武林中有這個規矩么
?他媽的……」
詹春柔聲道:「蘇大哥,小妹害了你,此刻心中好生后悔,好在我也陪你送命,這叫
做命該如此。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蘇習之嘆道:「我女人已
在兩年前身故,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一個六歲,一個四歲,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
孤兒了。」詹春道:「你府上還有誰啊?有人照料孩子么?」蘇習之道:「此刻由我嫂子
在照看著。我嫂子脾氣暴躁,為人刁蠻,就只對我還忌著几分。唉!今后這兩個娃娃,可
有得苦頭吃了。」詹春低聲道:「都是我作的孽。」
蘇習之搖頭道:「那也怪你不得。你奉了師門嚴令,不得不遵,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
么冤仇。其實,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,死了也就算了,何必再打你一掌,又用暗器傷你?
否則我以實情相告,你良心好,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。」詹春苦笑道:「我
是害死你的凶手,怎說得上心好?」蘇習之道:「我沒怪你,真的,并沒怪你。
」適才兩人拚命惡斗,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,留戀人世,心中便具有仁善意。張無忌
聽到這里,心想:「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,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。」想起
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,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,說道:「詹姑娘,你喪門釘上喂的是
甚么毒藥?」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、一個女孩,已覺奇怪,聽得張無
忌如此詢問,更是驚訝,張無忌道:「我粗通醫理,兩位所受的傷毒,未必無救。」詹春
道:「是甚么毒藥,我可不知道。傷口中奇痒難當。我師父說道,中了這喪門釘后,只有
四個時辰的性命。」張無忌道:「讓我瞧瞧傷勢。」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,又是衣衫破
爛,全身污穢,活脫是個小叫化子,哪里信他能治傷毒?蘇習之粗聲道:「我二人命在頃
刻,小孩兒快別在這兒羅□,給我走得遠遠的罷。」張無忌不去睬他,從地上拾起喪門釘
,拿到鼻邊一聞,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香。這些日來,他途中有暇,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
那部《毒經》,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,已莫不了然于胸,一聞到這陣香氣,即知喪門釘
上喂的是「青陀羅花」的毒汁。《毒經》上言道,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,本身并無毒性,
便喝上一碗,也絲毫無害,但一經和鮮血混和,卻生劇毒,同時腥臭轉為清香,說道:「
這是喂了青陀羅花之毒。」詹春并不知喪門釘上喂的是何毒藥,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
奇花,她卻是知道的,奇道:「咦,你怎知道?」要知青陀羅花是極罕見的毒花,源出西
域,中上向來所無。張無忌點了點頭,說道:「我知道。」攜了楊不悔的手,道:「咱們
走罷。」詹春忙道:「小兄弟,你若知治法,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。」張無忌原本有心
相救,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面貌,不由得躊躇。蘇習之道:「小
相公,在下有眼不識高人,請你莫怪。」
張無忌道:「好罷!我試一試看。」取出金針,在詹春胸口「膻中穴」及肩旁左右「
缺盆穴」刺了几下,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,說道:「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,入腹卻是
無礙。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,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。」蘇習之和詹春都頗
覺不好意思,但這時性命要緊,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,只得輪流替對方吸出
傷口中毒血。張無忌在山邊采了三種草藥,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,說道:「這三味草藥
能使毒氣暫不上攻,療毒卻是無效。咱們到前面市鎮去,尋到藥店,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
。」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痒得難過之極,敷上草藥,登覺清涼,同時四肢不再麻軟,當下
不住口的稱謝。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,撐著緩步而行。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
,張無忌不愿細說,只說自幼便懂醫理。
行了一個多時辰,到了沙河店,四人投店歇宿。張無忌開了藥方,蘇習之便命店伴去
抓藥。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,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,和別地無甚分別,但老百姓總
算還有口飯吃。沙河店鎮上店鋪開設如常。店伴抓了藥來,張無忌把藥煮好了,喂著蘇習
之和詹春服下。
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。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,外敷內服,到了第四日上,蘇詹二人
身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。二人自是大為感激,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。張無忌說
了昆侖山坐忘峰的地名。詹春道:「蘇大哥,咱兩人的性命,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,可是
我那五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你,這件事還沒了結。你便隨我上昆侖山走一遭,好不好?」
蘇習之吃了一驚,道:「上昆侖山?」詹春道:「不錯。我同你去拜見家師,說明你確實
并未學到『昆侖兩儀劍』的一招半式。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,你日后總是禍患無窮。
」蘇習之心下著惱,說道:「你昆侖派忒也欺人太甚,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,累得險些進
入鬼門關,該放手了罷?」詹春柔聲道:「蘇大哥,你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。我去跟
師父說,你確實沒學到劍法,那也沒甚么,但我那五個師兄倘若再出手傷你,小妹心中如
何過意得去?」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處數日,相互已生情意,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
說話,胸中氣惱登時消了,又想:「昆侖派人多勢眾,給他們陰魂不散的纏上了,免不了
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里為止。」詹春見他沉吟,又道:「你先陪我走一遭。你有甚么要
緊事,咱們去了昆侖山之后,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?」蘇習之喜道:「好,便是這般
著。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?」詹春道:「師父素來喜歡我,我苦苦相求,諒來不會對你為
難。這件事一了結,小妹還想去瞧瞧你的少爺小姐,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你嫂子欺侮。」

蘇習之聽她這般說,顯有以身相許之意,心中大喜,對張無忌道:「小兄弟,咱們都
上昆侖山去,大伙兒一起走,路上也有個伴兒。」詹春道:「昆侖山脈綿延千里,不知有
多少山峰,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。但我們昆侖派要在昆侖山中找一座山峰,總能找到。

次日蘇習之雇了一輛大車,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,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。到了前面
大鎮上,詹春又去替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几套衣衫,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。蘇詹二人見這
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后,男的英俊,女的秀美,都大聲喝起彩來。兩個孩子直到此時,始免
長途步行之苦,吃得好了,身子也漸漸丰腴起來。漸行漸西,天氣一天冷似一天,沿途有
蘇習之和詹春兩人照看,一路平安無事。到得西域后,昆侖派勢力雄強,更無絲毫阻礙,
只是黃沙扑面,寒風透骨,卻也著實難熬。不一日來到昆侖山三聖坳,但見遍地綠草如錦
,到處果樹香花。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然有這般好地方,都甚是歡喜
。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,擋住了寒氣。昆侖派自「昆侖三聖」何足道以來,歷
代掌門人于七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,派遣弟子東至江南,西至天竺,搬移
奇花異樹前來種植。
詹春帶著三人,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。一進門,只見一眾兄弟姊妹均深
有憂色,只和她微一點頭,便不再說話。詹春心中嘀咕,不知發生了甚么事,拉住一個師
妹問道:「師父在家罷?」那女弟子尚未回答,只聽見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后堂傳了
出來:「都是飯桶,飯桶!有什么事叫你們去辦,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。要你們這些膿包
弟子何用?」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。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:「師父在發脾氣,咱們別去
找釘子碰,明兒再來。」何太沖突然叫道:「是春兒么?鬼鬼祟祟的在說甚么?那姓蘇小
賊的首級呢?」詹春臉上變色,搶步進了內廳,跪下磕頭,說道:「弟子拜見師父。」伺
太沖道:「差你去辦的事怎么樣啦?那姓蘇的小賊呢?」詹春道:「那姓蘇的便在外面,
來向師父磕頭請罪。他說他不懂規矩,確是不該觀看師父試演劍法,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
,他看過之后,只知道這是天下無雙的高明劍朮,但到底好在哪里,卻是莫名其妙,半點
也領會不到。」她跟隨師父日久,知他武功上極為自負,因此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
,師父一高興,便可饒了他。
若在平時,這頂高帽何太沖勢必輕輕受落,但今日他心境大為煩躁,哼了一聲,說道
:「這件事你辦得很好!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后山石屋中,慢慢發落。」
詹春見他正在氣頭上,不敢出口相求,應道:「是!」又問道:「師母們都好?我到
后面磕頭去。」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,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,詹春為求師父饒恕蘇習之,
便想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。
何太沖臉上忽現淒惻之色,長嘆了一聲,道:「你去瞧瞧五姑也好,她病得很重,你
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。」詹春吃了一驚,道:「五姑不舒服么?不知是甚么病?」
何太沖嘆道:「知道是甚么病就好了。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,連甚么病也
說不上來,全身浮腫,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,腫得……唉,不用提了……」說著連連搖頭
,又道:「收了這許多徒弟,沒一個管用。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參,去了快兩
個月啦,沒一個死回來,要他們去找雪蓮、首烏等救命之物,個個空手而歸。」詹春心想
:「從這里到長白山萬里之遙,哪能去了即回?到了長白山,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參啊
。至于雪蓮、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,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,一時三刻,哪能要有
便有?」知道師父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,眼見她病重不治,自不免遷怒于人。何太沖又道
:「我以內力試她經脈,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。哼哼,五姑若是性命不保,我殺盡天下的
庸醫。」詹春道:「弟子去望望她。」何太沖道:「好,我陪你去。」師徒倆一起到了五
姑的臥房之中。詹春一進門,扑鼻便是一股藥氣,揭開帳子,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
八戒一般,雙眼深陷肉里,几乎睜不開來,喘氣甚急,像是扯著風箱。這五姑本是個美女
,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著迷,這時一病之下,變成如此丑陋,詹春也不禁大為嘆息
。何太沖道:「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。」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。過了不久,只
聽得鐵鏈聲響,進來七個醫生。七人腳上系了鐵鏈,給鎖在一起,形容憔悴,神色苦惱。
這七人都是四川、云南、甘肅一帶最有名的醫生,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。但
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,有的說是水腫,有的說是中邪,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后,沒一張管
用,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腫一日。何太沖一怒之下,將七位名醫都鎖了,宣稱五姑若是不治
,七個庸醫(這時「名醫」已改作「庸醫」)一齊推入墳中殉葬。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
事,卻治得五姑的身子越來越腫,自知性命不保,但每次會診,總是大聲爭論不休,指摘
其余六名醫生,說五姑所以病重,全是他們所害,與自己無涉。這一次七人進來,診脈之
后,三言兩語,便又爭執起來。何太沖憂急惱怒,大聲喝罵,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
醫的聲音壓了下來。詹春心念一動,說道:「師父,我從河南帶來了一個醫生,年紀雖然
幼小,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。」何太沖大喜,叫道:「你何不早說,快請,快請。」每一
位名醫初到,他對之都十分恭敬,但「名醫」一變成「庸醫」,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。詹
春回到廳上,將張無忌帶了進去。張無忌一見何太沖,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
之中,便有他在內,不禁暗暗惱恨。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,相貌身材均已大變,何太沖
卻認他不出,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,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,側目斜視,神色間甚是冷
峭,當下也不暇理會,問詹春道:「你說的那位醫生呢?」
詹春道:「這位小兄弟便是了。他的醫道精湛得很,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。」何太沖
哪里相信,說道:「胡鬧!胡鬧!」詹春道:「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,便是得他治好的
。」何太沖一驚,心想:「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,中后必死,這小子居能治,
倒有些邪門。」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,問道:「少年,你真會治病么?」張無忌想起父母
慘死的情景,本來對何太沖心下暗恨,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,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
病,也不會給昆侖派的詹春療毒了,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,雖感不快,還是點
了點頭。他一進房,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,過了片刻,便覺這氣息忽濃忽淡,甚是奇特
,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臉色,按了按她雙手脈息,突然取出一根金針,從她腫得如南瓜般
的臉上刺了下去。何太沖大吃一驚,喝道:「你干甚么?」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,見他
已拔出金針,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。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,硬生
生的停住,只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,點了點頭。心中生出一絲指望,道:「小……小
兄弟,這病有救么?」以他一派之尊,居然叫張無忌一聲「小兄弟」,可算得客氣之極了
。張無忌不答,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會,又打開窗子,察看窗外的花圃,忽地從窗
中跳出,走近去觀賞花卉。何太沖寵愛五姑,她窗外花圃中所種的均是珍奇花卉,這時見
張無忌行動怪異,自己心如油煎,盼他立即開方用藥,治好五姑的怪病,他卻自得其樂的
賞起花來,教他如何不怒?但于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,終于強忍怒氣,卻已滿臉黑
氣,不住的呼吸喘氣。只見張無忌看了一會花草,點點頭,若有所悟,回進房來,說道:
「病是能治的,可是我不想治。詹姑娘,我要去了。」詹春道:「張兄弟,倘若你治好了
五姑的疾病,我們昆侖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,這一定要請你治一治。」張無忌指著何太沖
道:「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,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,我為甚么要救他親人的性命?」何
太沖一驚,問道:「小兄弟,你貴姓,令尊令堂是誰?」張無忌道:「我姓張,先父是武
當派的第五弟子。」何太沖一凜:「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。武當派著實了得,他家學淵
源,料來必有些本事。」當即慘然長嘆,說道:「張兄弟,令尊在世之時,在下和他甚是
交好,他自刎身亡,我痛惜不止……」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,便信口胡吹。詹春也幫著師
父圓謊,說道:「令尊令堂死后,家師痛哭了几場,常跟我們眾弟子說,令尊是他平生最
交好的良友。張兄弟,你何不早說?早知你是張五俠的令郎,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。」
張無忌半信半疑,但他生性不易記仇,便道:「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,是中了金銀血蛇
的蛇毒。」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:「金銀血蛇?」張無忌道:「不錯,這種毒蛇我也從來
沒見過,但夫人臉頰腫脹,金針探后針上卻有檀香之氣。何先生,請你瞧瞧夫人的腳,十
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。」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,凝目看她的足趾時,果
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個紫黑色齒痕,但細如米粒,若非有意找尋,決計看不出來。
何太沖一見之下,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,說道:「不錯,不錯,當真每足趾上都
有齒痕,小兄弟實在高明,實在高明。小兄弟既知病源,必能療治。小妾病愈之后,我必
當重重酬謝。」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:「甚么風寒中邪,陽虛陰虧,都是胡說八道!她足
趾上的齒痕,你們七只大飯桶怎地瞧不出來?」雖是罵人,語調卻是喜氣洋洋。
張無忌道:「夫人此病本甚奇特,他們不知病源,那也難怪,都放了他們回去罷。」
何太沖笑道:「很好,很好!小兄弟大駕光臨,再留這些庸醫在此,不是惹人厭么?
春兒,每人送一百兩銀子,叫他們各自回去。」那七個庸醫死里逃生,無不大喜過望,急
急離去,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,何太沖又把這個「小庸醫」跟自己鎖在一起,要八名大
小「庸醫」齊為愛妾殉葬。
張無忌道:「請叫仆婦搬開夫人臥床,床底有個小洞,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。」
何太沖不等仆婦動手,右手抓起一只床腳,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,果見床底有個小洞
,不禁又喜又怒,叫道:「快取硫磺煙火來,薰出毒蛇,斬它個千刀萬劍!」張無忌搖手
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夫人所中的蛇毒,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,你殺了毒蛇,夫人的病
便治不來了。」何太沖道:「原來如此。中間的原委,倒要請教。」這「請教」兩字,自
他業師逝世,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。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:「何先生,尊夫人的疾
病,全由花圃中那八株『靈脂蘭』而起。」何太沖道:「這叫做『靈脂蘭』么?我也不知
其名,有一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,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。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
,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艷,想不到竟是禍胎。」張無忌道:「據書上所載,這『靈脂蘭』其
莖如球,顏色火紅,球莖中含有劇毒。咱們去掘起來瞧瞧,不知是也不是。」
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。男弟子不便進房,詹春等六個女
弟子都在旁邊。聽得張無忌這般話,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,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,
果見上下的球莖色赤如火。兩名女弟子聽說莖中含有劇毒,哪敢用手去碰?張無忌道:「
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,放在土缽之中,加入雞蛋八枚,雞血一碗,搗爛成糊,搗藥
時務請小心,不可濺上肌膚。」詹春答應了,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。張無忌又要了兩根
尺許長短的竹筒,一枝竹棒,放在一旁。過不多時,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。張無忌將
藥糊倒在地下,圍成一個圓圈,卻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,說道:「待會見到異狀,各
位千萬不可出聲,以免毒蛇受到驚嚇,逃得無影無蹤。各位去取些甘草、棉花,塞住鼻孔
。」眾人依言而為。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,然后取出火種,將靈脂蘭的葉子放在蛇洞前燒
了起來。不到一盞茶時分,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,蛇身血紅,頭頂卻有個金色肉
冠。那蛇緩緩爬出,竟是生有四足、身長約莫八寸;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,身子略短,形
相一般,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。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,都是屏息不敢作聲。這種異相
毒蛇必有劇毒,自不必說,眾人武功高強,倒也不懼,但若將之驚走了,只怕夫人的惡疾
難治。
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,互舐肩背,十分親熱,相偎相依,慢慢爬進了靈脂蘭藥糊圍
成的圓圈之中。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,提起竹棒,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
上一撥。那蛇行動快如電閃,眾人只見銀光一閃,那蛇已鑽入竹筒。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
入,但竹筒甚小,只容得一蛇,金冠血蛇無法再進,只急得胡胡而叫。張無忌用竹棒將另
一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,那蛇便也鑽了進去。張無忌忙取過木塞,塞住了竹筒口子。
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,眾人一直戰戰兢兢、提心吊膽,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
竹筒,各人才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,張無忌道:「請拿几桶熱水進來,將地下洗刷干淨
,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。」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,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

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,又命眾人取來雄黃、明礬、大黃、甘草等几味藥材,搗爛成末
,拌以生石灰粉,灌入銀冠血蛇竹筒之中,那蛇登時胡胡的叫了起來。另一筒中的金蛇也
呼叫相應。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,那蛇從竹筒中出來,繞著銀蛇所居的竹筒游走
數匝,狀甚焦急,突然間急竄上床,從五姑的棉被中鑽了進去。
何太沖大驚。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張無忌搖搖手,輕輕揭開棉被,只見那金冠血
蛇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。張無忌臉露喜色,低聲道:「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
,現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。」
過了半炷香時分,只見那蛇身子腫脹,粗了几有一倍,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,張
無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,金蛇即從床上躍下,游近竹筒,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銀蛇。
張無忌道:「好了,每日這般吸毒兩次,我再開張一張消腫補虛的方子,十天之內,便可
痊愈。」何太沖大喜,將張無忌讓到書房,說道:「小兄弟神乎其技,這中間的緣故,還
要請教。」張無忌道:「據書上所載,這金冠銀冠的一對血蛇,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
七,并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,但有一個特點,性喜食毒。甚么砒霜、鶴頂紅、孔雀膽、
鴆酒等等,無不喜愛。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,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,竟
將這對金銀血蛇給引了來。」何太沖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張無忌道:「金銀血蛇必定
雌雄共居,適才我用雄黃等藥焙灸那銀冠雌蛇,金冠雄蛇為了救它伴侶,便到夫人腳趾上
吸取毒血相喂。此后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,那雌蛇也必定去聽取毒血,如此反復施為,便
可將夫人的體內毒質去盡。」說到這里,想起一事:「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
,其中必定另有緣故。」一時想不明白,也就不提。當日何太沖在后堂設了筵席,款待張
無忌與楊不悔。張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,說起來于峨嵋派的聲名有累,因
此當何太沖問起她的來歷時,含糊其辭,不加明言。過了數日,五姑腫脹漸消,精神恢復
,已能略進飲食。張無忌便出言告辭,何太沖苦苦挽留,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復。到第十
天上,五姑已然腫脹全消。
五姑備了一席精致酒筵,親向張無忌道謝,請了詹春作陪。五姑容色雖仍憔悴,但俏
麗一如往昔,何太沖自是十分歡喜。詹春乘著師父高興,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。何太沖
呵呵笑道:「春兒,你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,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,將來自會把『
昆侖兩儀劍』劍法傳他,那么他從前偷看一次,又有何妨?」詹春笑道:「師父,倘若不
是這姓蘇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劍,弟子不會去拿他,便不會碰到張世兄。固然師父和五姑洪
福齊天,張世兄醫道高明,可是這姓蘇的小子,說來也有一份小小功勞啊。」
五姑向何太沖道:「你收了這許多弟子,到頭來誰也幫不了你的忙,只有詹姑娘才立
了大功。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,想必是好的,你就多收一個罷,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
的弟子呢。」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,便道:「好罷,我收便收他,可是有個條
款。」五姑道:「甚么啊?」何太沖正色道:「他投入我門下之后,須得安心學藝,可不
許對春兒痴心妄想,意圖娶她為妻,這個我卻是萬萬不准的。」詹春滿臉通紅,把頭低了
下。五姑卻吃吃的笑了起來,說道:「啊喲,你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,自己三妻四妾
,卻難道禁止徒兒們婚配么?」
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著詹春說笑,哈哈一笑,便道:「喝酒,喝酒!」只見一名小鬟
托著木盤,盤中放著一把酒壺,走到席前,替各人斟酒。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,顏色金黃
,甜香扑鼻。何太沖道:「張兄弟,這是本山的名產,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,
叫『琥珀蜜梨酒』,為外地所無,不可不多飲几杯。」心下尋思:「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
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來?此事須當緩圖,千萬不可急躁。」
張無忌本不會飲酒,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,便端起杯來,正要放到唇邊,突
然懷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的低鳴起來。張無忌心中一動,叫道:「此酒飲不得。」
眾人一怔,都放下酒杯。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,放出金冠血蛇,那蛇兒游到酒杯之旁,
探頭將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。張無忌將它關回竹筒,放了銀冠雌蛇出來,也喝了一杯。這
對血蛇互相依戀,單放雄蛇或是雌蛇,決不遠去,同時十分馴善,但若雙蛇同時放出,那
不但難以捕捉回歸竹筒,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。五姑笑道:「小兄弟,你這對蛇兒會喝酒
,當真有趣得緊。」張無忌道:「請命人捉一狗子或是貓兒過來。」那小鬟應道:「是!
」便要轉身退出。張無忌道:「這位姊姊等在這里別去,讓別人去捉貓狗。」過了片刻,
一名仆人牽了一頭黃狗進來。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一杯酒,灌在黃狗的口里。那黃狗
悲吠几聲,隨即七孔流血而斃。
五姑嚇得渾身發抖,道:「酒里有毒……誰……誰要害死我們啊,張兄弟,你又怎知
道?」張無忌道:「金銀血蛇喜食毒物,它們嗅到酒中毒藥的氣息,便高興得叫了起來。
」何太沖臉色鐵青,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,低聲道:「這毒酒是誰叫你送來的?」那小
鬟驚得魂不附體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是毒……有毒……我從大廚房拿來……」何
太沖道:「你從大廚房到這里,遇到過誰了?」那小鬟道:「在走廊里見到杏芳,她拉住
我跟我說話,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。」何太沖、五姑、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,都是臉有懼
色。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。
張無忌道:「何先生,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,卻在暗中察看。你想,這對金銀血蛇當
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,以致于蛇毒傳入她的體內?顯然易見,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
藥,血中有毒,才引到金銀血蛇。從前向夫人下毒的,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。」
何太沖尚未說話,突然門帘掀起,人影一晃,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,已被人
點中了穴道。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一點兒也不錯,是我下的毒!」
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,頭發花白,雙目含威,眉心間聚有煞氣。那
女子對何太沖道:「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,你待我怎樣?」
五姑臉現懼色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叫道:「太太!」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
元配夫人班淑嫻,本是她的師姊。何太沖見妻子沖進房來,默然不語,只是哼了一聲。班
淑嫻道:「我問你啊,是我下的毒,你待怎樣?」何太沖道:「你不喜歡這少年,那也罷
了。但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,倘若我毒酒下肚,那可如何是好?」
班淑嫻怒道:「這里的人全不是好東西,一古腦兒整死了,也好耳目清涼。」拿起裝
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,壺中有聲,還余有大半壺,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,放在何太沖面前
,說道:「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,既被這小子發覺,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。這一
杯毒酒,任誰喝都是一樣,老鬼,你來分派罷。」說著刷的一聲,拔劍在手。
班淑嫻是昆侖派中的杰出人物,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,入門較他早,武功修為亦不
在他手下。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洒,深得這位師姊歡心。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
高手爭斗而死,不及留下遺言。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,各不相下。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
沖,兩人合力,勢力大增,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,便無法與之相抗,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
門。他懷恩感德,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。少年時還不怎樣,兩人年紀一大,班淑嫻顯得比
何太沖老了十多歲一般。何太沖借口沒有子嗣,便娶起妾侍來。
由于她數十年來的積威,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,心中有愧,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
分敬畏。但怕雖然怕,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,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,對妻子便又多怕
三分。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,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,心想:「我自己
當然不喝,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,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,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
故。」便站起身來,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,說道:「孩子,你喝了這杯酒。」楊不悔大驚
,適才眼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,哪里敢接酒杯,哭道:「我不喝
,我不喝。」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,便要強灌。
張無忌冷冷的道:「我來喝好了。」何太沖心中過意不去,并不接口。班淑嫻因心中
懷妒意,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,眼見得手,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
了,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,冷冷的道:「你這少年古里古怪,說不定有解毒之藥。若是
你來代喝,一杯不夠,須得將毒酒喝干淨了。」張無忌眼望何太沖,盼他從旁說几句好話
,哪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。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,生怕一開口,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
己頭上,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。張無忌心中冰涼,暗想:「這几人的性命是我
所救,但我此刻遇到危難,他們竟袖手旁觀,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。」便道:「詹姑娘
,我死之后,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,這事能辦到么?」詹春眼望師父
。何太沖點了點頭。詹春便道:「好罷,我會送她去。」心中卻想:「昆侖山橫亙千里,
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?」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,顯無絲毫誠意,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
,多說也是枉然,冷笑道:「昆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,原來如此。何先生,取酒給我
喝罷!」
何太沖一聽,心下大怒,又想須得盡快將他毒死,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,免得她
另生毒計,害死五姑,火燒眉毛,且顧眼下,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,當即提起大半壺
毒酒,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。
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,放聲大哭。
班淑嫻冷笑道:「你醫朮再精,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。」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
處穴道補上几指,倒轉劍柄,在何太沖、詹春、五姑、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,
說道:「兩個時辰之后,再來放你們。」她點穴之時,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,不敢閃
避。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說道:「都出去!」她最后出房,反手帶上房門,連聲冷笑
而去。毒酒入腹,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,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,心道:「你既走
了,我一時未必便會死。」強忍疼痛,暗自運氣,以謝遜所授之法,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
穴,隨即在自己的頭上拔下几根頭發,到咽喉中一陣撩撥,喉頭發痒,哇的一聲,將飲下
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。何太沖、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后居然仍能動彈,都是大為驚訝。
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,苦于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,空有身極高的武功,只有干著急的份兒
,張無忌覺得腹中仍然疼痛,但搜肚嘔腸,再也吐不出來了,心想先當脫此危境,再設法
除毒,于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。哪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,張無忌一試之下,解
之不開,此時事勢緊迫,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,當即將她抱起,推窗向外一張,不見有
人,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。
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,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,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,待會兒妻子查
問起來,又有風波,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昆侖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,將自
己忘恩負義的事跡在江湖上傳揚開來,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?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
可,當下深深吸一口氣,便要縱聲呼叫,向妻子示警。張無忌已料到此著,從懷里摸出一
顆黑色藥丸,塞在五姑口中,說道:「這是一顆『鳩砒丸』,十二個時辰之后,五夫人斷
腸裂心而死。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,作有標志,三個時辰之后,何先生
可派人去取。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,那么反正是個死,多一個人相陪也好。」
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,微一沉吟,低聲道:「小兄弟,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
穴,但憑你兩個孩子,卻也闖不出去。」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,冷冷的道:「但五夫人所
服的這顆『鳩砒丸』的毒性,眼前除我之外,卻也無人能解。」何太沖道:「好,你解我
的穴道,我親自送你出去。」何太沖被點的是「風池」和「京門」兩穴,張無忌在他「天
柱」、「環跳」、「大椎」、「商曲」諸穴推拿片刻,也是毫不見效。這一來,兩人均自
暗服。張無忌心道:「他昆侖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,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
手法,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。」何太沖卻想:「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,手法
怪異,當真了不起。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,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?武當派近
年來名動江湖,張三丰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。那日在武當山上,幸虧沒跟武當派動
手,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。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,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。」他
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,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。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
林的真才實學,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。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,心念一動,道
:「你拿茶壺過來,給我喝几口茶。」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,但想他顧忌
愛妾的性命,不敢對自己施甚么手腳,便提起茶壺,喂他飲茶,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,卻
不吞下,對准了自己肘彎里的「清冷淵」用力一噴,一條水箭筆直沖出,嗤嗤有聲,登時
將他手上穴道解了。張無忌來到昆侖山三聖堂后,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
,畏妻寵妾,懦弱猥瑣,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,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,不由得大吃一
驚:「這位昆侖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厚,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。看來他并不在俞二師伯
、金花婆婆、滅絕師太諸人之下。我先前但見他庸懦顢頇,沒想到他身為昆侖派掌門,果
然有人所難及之處。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,立時便須送命。」何太沖將右臂轉了
几轉,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,說道:「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,我送你平安出谷。」張無忌
搖了搖頭。何太沖急道:「我是昆侖掌門,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?倘若毒性發作,那便
如何是好?」張無忌道:「毒性不會便發。」何太沖嘆了口氣,道:「好罷,咱們悄悄出
去。」兩人跳出窗去,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,登時解了她的穴道,手法
輕靈無比。張無忌好生佩服,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色來。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,微微一
笑,一手攜著一人,繞到三聖堂的后花園,從側門走出。那三聖堂前后共有九進,出了后
花園的側門,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,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。但見屋宇連綿,門戶復疊
,若不是何太沖帶領,張無忌非迷路不可,就算沒昆侖派弟子攔阻,也未必便能闖出去。

一離三聖堂,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,左手拉著張無忌,展開輕功,向西北方
疾行。張無忌給他帶著,身子輕飄飄的,一躍便是丈余,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,宛似
凌空飛行,這一來,對何太沖和昆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。自知腹內毒質未淨,伸左
手從懷里摸出兩粒解毒藥丸,咽入肚中,這才寬心。
正行之間,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:「何太沖……何太沖……給我站住了……」這聲音
順風傳來,似乎極為遙遠,又似便在身旁,正是班淑嫻的口音。
何太沖微一遲疑,當即立定了腳步,嘆了口氣,說道:「小兄弟,你們兩個快些走罷
,內人追趕而來,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。」便
道:「何先生,你回去便是。我給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藥,更不是甚么『鳩砒丸』,只是
一枚潤喉止咳的『桑貝丸』。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,我制了給她服用,還多了几丸在身邊
,不免嚇了你一跳。」何太沖又驚又怒,又是寬心,喝道:「當真不是毒藥?」張無忌道
:「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,我怎能又下毒害她。」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:「何太沖……何
太沖……你逃得了么?」聲音又近了些。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,全是為了怕
愛妾毒發不治,這時確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藥,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,不禁怒不可遏,
拍拍拍拍四個耳光,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,滿口都是鮮血。張無忌心下大悔:「我好胡
涂,怎能告知他真相?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。」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,忙
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「倒騎龍」,往他手掌迎擊過去。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,原
是威力無窮,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,如何以之抵擋昆侖派掌門的招式?何太沖側
身略過,拍的一掌,打在張無忌右眼之上,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。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
本領跟他差得太遠,一招無效,索性垂手立足,不再抗拒。何太沖卻并不因他不動而罷手
,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停。他掌上并未運用內力,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,但饒
是如此,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,疼痛不堪。他正打得起勁,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
子追到,冷冷的站在一旁。班淑嫻見張無忌并不抵御,未免無趣,說道:「你打那女娃子
試試。」何太沖身形斜轉,拍的一聲,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。楊不悔吃痛,登時哇哇大
哭。張無忌怒道:「你打我便了,何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?」何太沖不理,伸掌又給楊
不悔一下。張無忌縱起身來,一頭撞在他懷中。班淑嫻冷笑道:「人家小小孩童,尚有情
義,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幸之徒。」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,滿臉通紅,抓住張無
忌后頸,往外丟出,喝道:「小雜種,見你的爹娘去罷!」這一下使上了真力,將他頭顱
對准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。張無忌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,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,腦
漿迸裂。驀地里旁邊一股力道飛來,將張無忌一引,把他身子提起直立,帶在一旁。張無
忌驚魂未定,站在地下,瞇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。只見離身五尺之處,站著一
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。
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,這書生何時到達,從何處而來,事先絕無知覺,即使他早
就躲在大石之后,以自己夫婦的能為,又怎會不即發覺?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
,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,但那書生長袖一卷,便即消解,將張無忌帶在一旁,顯
然武功奇高。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相貌俊雅,只是雙眉略向下垂,嘴邊露出几條深
深皺紋,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。他不言不動,神色漠然,似乎心馳遠處,正在想甚么事
情。
何太沖咳嗽一聲,問道:「閣下是誰?為何橫加插手,前來干預昆侖派之事?」那書
生淡淡的道:「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?在下楊逍。」他「楊逍」兩字一出口,何
太沖、班淑嫻、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「啊」的一聲呼叫。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
喜之情,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。
只聽得刷刷兩聲,兩名昆侖女弟子長劍出鞘,倒轉劍柄,遞給師父師母。何太沖橫劍
當腹,擺一招「雪擁藍橋」勢。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,使一招「木葉蕭蕭」,這兩招都是
昆侖派劍法中的精奧,看來輕描淡寫,隨隨便便,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厲之極的后著。
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,只須手腕一抖,劍光暴長,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
要害。兩人此時勁敵當前,已于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。楊逍卻似渾然不覺,但聽張無忌
那一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,微覺奇怪,向他臉上一瞥。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,鼻腫目青,
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,但滿心歡喜之情,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。張無忌
叫道:「你,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、楊逍伯伯么?」楊逍點了點頭,道:「你這孩子
怎知道我姓名?」
張無忌指著楊不悔,叫道:「她便是你女兒啊。」拉過楊不悔來,說道:「不悔妹妹
,快叫爸爸,快叫爸爸!咱們終于找到他了。」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,九成倒是
不信,但于他是不是爸爸,卻也并不關心。只問:「我媽呢?媽媽怎么還不從天上飛下來
?」楊逍心頭大震,抓住張無忌肩頭,說道:「孩子,你說清楚些。她……她是誰的女兒
,她媽媽是誰?」他這么用力一抓,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,痛到心底。
張無忌不肯示弱,不愿呼痛,但終究還是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說道:「她是你的
女兒,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。」楊逍本來臉色蒼白,這時更加沒半血色,顫聲道
:「她……她有了女兒?她……她在哪里?」忙俯身抱起楊不悔,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
掌后面頰高高腫起,但眉目之間,宛然有几分紀曉芙的俏麗。正想再問,突然看到她頸中
的黑色絲絛,輕輕一拉,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,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,正是他送
給紀曉芙的明教「鐵焰令」,這一下再無懷疑,緊緊摟住了楊不悔,連問:「你媽媽呢?
媽媽呢?」楊不悔道:「媽媽到天上去了,我在尋她。你看見她么?」楊逍見她年紀太小
,說不清楚,眼望張無忌,意示詢問。張無忌嘆了口氣,說道:「楊伯伯,我說出來你別
難過。紀姑姑被她師父打死了,她臨死之時……」
楊逍大聲喝道:「你騙人,你騙人!」
只聽得喀的一聲,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。咕咚、咕咚,楊逍和張無忌同時
摔倒。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。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,兩人雙劍齊出,分別指住
了楊逍咽喉和眉心。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,威名素著。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
死在明教人的手里,真凶是誰雖不確知,但昆侖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。何氏夫婦
跟他驀地相逢,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哪知他竟突然暈倒,當真是天賜
良機,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。
班淑嫻道:「斬斷他雙臂再說。」何太沖道:「是!」這時楊逍兀自未醒。張無忌斷
臂處劇痛,只痛得滿頭大汗,心中卻始終清醒,眼見情勢危急,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
「百會穴」上輕輕一點。
「百會穴」和腦府相關,這么一震,楊逍立時醒轉,一睜開眼,但覺寒氣森森,一把
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,跟著青光一閃,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,待要出招
擋架,為勢已然不及,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,根本便動彈不得,當下一股
真氣運向左臂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,突覺劍尖一溜,斜向一旁,劍刃竟不受力,宛
如斬上了甚么又滑又韌之物,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涌出,還是斬傷了他。便在此時,楊逍
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后滑出丈余,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,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后拉
扯一般。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,他身子向后急滑,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、嘴
巴、胸膛,划了一條長長的血痕,深入數分。這一招實是極險,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
半寸,楊逍已是慘遭開膛剖腹之禍。他身子滑出,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。這兩下動作,本
來全是絕不可能,但見他膝不曲,腰不彎,陡然滑出,陡然站直,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
簧,而身子之僵硬怪詭,又和僵尸無異。楊逍身剛站起,雙腳踏出,喀喀兩響,何氏夫婦
雙劍斷折。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后,但迅如電閃,便似同時踏出一般。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
法上的造詣,楊逍武功再強,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,只是他招數怪異,于重
傷之余突然脫身反擊。何氏夫婦驚駭之下,竟不及收劍。楊逍跟著雙足踢出,兩柄劍上折
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,分向兩人飛去。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,但覺虎口一震,半身
發熱,雖將劍頭格開,卻已吃驚不小,急忙抽身后退,一站西北,一站東南,雖然手中均
只剩下半截斷劍,但陽劍指天,陰劍向地,兩人雙劍合璧,使的是昆侖派「兩儀劍法」,
心中雖然惶急,卻仍是氣定神閑,端凝若山。昆侖派「兩儀劍法」成名垂數百年,是天下
有名的劍法之一,何氏夫婦同門學藝,從小練到老,精熟無比。楊逍曾和昆侖派數度大戰
,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,雖然不懼,但知要擊敗二人,非在數百招之后不可,此刻心中
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,哪有心情爭斗?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,若是流血不止,
也著實凶險,于是冷冷的道:「昆侖派越來越不長進了,今日暫且罷手,日后再找賢伉儷
算帳。」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,伸右手拉起張無忌,也不見他提足抬腿,突然之間倒退丈
余,一轉身,已在數丈之外。
何氏夫婦相顧駭然,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,哪里敢追?楊逍帶著二小,一口氣
奔出數里,忽然停住腳步,問張無忌道:「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?」他奔得正急,哪知
說停便停,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,更不移動半分。張無忌收勢不及,向前猛沖,若非楊
逍將他拉住,已然俯跌摔倒,聽他這般問,喘了几口氣,說道:「紀姑姑已經死了。你信
也好,不信也好,用不著捏斷我手臂。」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,隨即又問:「她……她
怎么會死的?」聲音已微帶嗚咽。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,雖然已嘔去了大半,在路
上又服了解毒丸藥,但毒質未曾去盡,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,取出金冠血蛇,讓它咬住自
己左手食指吸毒,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、如何替她治病、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
由一一說了,待得說完,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。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
死的言語,垂淚道:「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,只要她肯答應,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,
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。唉,曉芙啊,曉芙,你寧死也不肯答允。其實,你只須假裝答允,
咱們不是便可相會、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么?」張無忌道:「紀姑姑為人正直
,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,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。」楊逍淒然苦笑,道:「你倒是曉芙的
知己……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,取她性命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答應紀姑姑,將不悔妹
妹送到你手……」
楊逍身子一顫,道:「不悔妹妹?」轉頭問楊不悔道:「孩子,乖寶貝,你姓甚么?
叫甚么名字?」楊不悔道:「我姓楊,名叫不悔。」楊逍仰天長嘯,只震得四下里木葉簌
簌亂落,良久方絕,說道:「你果然姓楊,不悔,不悔。好!曉芙,我雖強逼于你,你卻
沒懊悔。」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,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洒,年紀雖然
稍大,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,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,只怕當真更易令
女子傾倒。紀曉芙被逼失身,終至對他傾心相戀,須也怪她不得。以他此時年紀,這些情
由雖不能全然明白,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。張無忌左臂斷折,疼痛難熬,一時找不到接
骨和止痛的草藥,只得先行接上斷骨,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,折了兩根樹枝,用樹皮將
樹枝綁在臂上。
楊逍見他小小年紀,單手接骨治傷,手法十分熟練,微覺驚訝。張無忌綁扎完畢,說
道:「楊伯伯,我沒負紀姑姑所托,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。咱們就此別過。」楊逍道:
「你萬里迢迢,將我女兒送來,我豈能無所報答?你要甚么,盡管開口便是,我楊逍做不
到的事、拿不到的東西,天下只怕不多。」張無忌哈哈一笑,說道:「楊伯伯,你忒也把
紀姑姑瞧得低了,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。」楊逍臉色大變,喝道:「你說甚么?」張無
忌道:「紀姑姑沒將我瞧低,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。若是我有所求而來,我這人還值得
托付么?」他心中在想:「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,我多少次以身相代?倘若我
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,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?」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,一句也沒提途中
的諸般困厄,說了那几句話,躬身一揖,轉身便走。楊逍道:「且慢!你幫我了這個大忙
。楊逍自來有仇必報,有恩必報。你隨我回去,一年之內,我傳你几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
夫。」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,武功之高,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,便只
學到他的一招半式,也必大有好處,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,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
往,何況他武功再高,怎及得上太師父?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,就算學得舉世
無敵的武功,又有何用?當下說道:「多謝楊伯伯垂青,但晚輩是武當弟子,不敢另學別
派高招。」楊逍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!那殷梨亭……殷六俠……」
張無忌道:「殷六俠是我師叔,自先父逝世,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,我受紀姑姑
的囑托,送不悔妹妹到昆侖山來,對殷六叔可不免……不免心中有愧了。」楊逍和他的目
光一接,心中更是慚愧,右手一擺,說道:「楊某深感大德,愧無以報,既是如此,后會
有期。」身形晃動,已在數丈之外。楊不悔大叫:「無忌哥哥,無忌哥哥!」但楊逍展開
輕功,頃刻間已奔得甚遠,那「無忌哥哥」的呼聲漸漸遠去,終于叫聲和人影俱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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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:2006-01-24 11: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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