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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  【連載】金庸《倚天屠龍記》18 (http://localhost/phpwind//read.php?fid=115&tid=20368)


--  作者:NICO
--  發佈時間:2006 01 24 11:17 AM

--  【連載】金庸《倚天屠龍記》18


十八  倚天長劍飛寒芒

次日續向西行,走出百余里后,已是正午,赤日當頭,雖然隆冬,亦覺炎熱。正行之
際,西北方忽地傳來隱隱几聲兵刃相交和呼叱之聲,眾人不待靜玄下令,均各加快腳步,
向聲音來處疾馳。不久前面便出現几個相互跳蕩激斗的人形,奔到近處,見是三個白袍道
人手持兵刃,在圍攻一個中年漢子。三個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繡著一個紅色火焰,顯是魔教
中人。那中年漢子手舞長劍,劍光閃爍,和三個道人斗得甚是激烈,以一敵三,絲毫不露
下風。張無忌腿傷早愈,但仍是假裝不能行走,坐在雪橇之中,好讓峨嵋派諸人不加提防
,以便俟機和蛛兒脫身逃走。這時他眼光被身前一名峨嵋男弟子擋住了,須得側身探頭,
方能見到那四人相斗。只見那中年漢子長劍越使越快,突然間轉身過來,一聲呼喝,刷的
一劍,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過。峨嵋眾人喝彩聲中,張無忌忍不住輕聲驚呼,這一招「
順水推舟」,正是武當劍法的絕招,使這一招劍法的中年漢子,卻是武當派的六俠殷梨亭

峨嵋群弟子遠遠觀斗,并不上前相助。余下兩名魔教道人見己方傷了一人,對方又來
了幫手,心中早怯,突然呼嘯一聲,兩人分向南北急奔。
殷梨亭飛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。他腳下快得多,搶出七八步,便已追到道人身后
。那道人回過身來,狂舞雙刀,想與他拚個兩敗俱傷。峨嵋眾人眼見殷梨亭一人難追兩敵
,逃向北方的道人輕功又極了得,越奔越快,瞧這情勢,殷梨亭待得殺了南方那纏戰的道
人,無論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殺北逃之敵。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,都望著靜玄,盼
她發令攔截。眾女弟子大都和紀曉芙交好,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惡,這位武當六俠本該是
本派的女婿,此時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。靜玄心下也頗躊躇,但想武當六俠在武林中地位
何等尊崇,他若不出聲求助,旁人貿然伸手,便是對他不敬,略一沉吟,便不發令攔截,
心想寧可讓這妖道逃走,也不能得罪了武當殷六俠。便在此時,驀地里青光一閃,一柄長
劍從殷梨亭手中擲出,急飛向北,如風馳電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。那道人陡然驚覺,待要
閃避時,長劍已穿心而過,透過了他的身子,仍是向前疾飛。那道人腳下兀自不停,又向
前奔了兩丈有余,這才扑地倒斃。那柄長劍卻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,青光閃
耀,筆直的插在沙中,雖是一柄無生無知的長劍,卻也是神威凜凜。眾人看到這驚心動魄
的一幕,無不神馳目眩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待得回頭再看殷梨亭時,只見和他纏斗的那個
魔教道人身子搖搖晃晃,便似喝醉了酒一般,拋下了雙刀,兩手在空中亂舞亂抓,殷梨亭
不再理他,自行向峨嵋眾人走來。他跨出几步,那道人一聲悶哼,仰天倒下,就此不動,
至于殷梨亭用甚么手法將他擊斃,卻是誰也沒有瞧見。峨嵋群弟子這時才大聲喝起彩來。
連滅絕師太也點了點頭,跟著嘆息一聲。這一聲長嘆也許是說:武當派有這等佳弟子,我
峨嵋派卻無如此了得的傳人。更也許是說:曉芙福薄,沒能嫁得此人,卻傷在魔教淫徒之
手。在滅絕師太心中,紀曉芙當然是為楊逍所害,而不是她自己擊死的。張無忌一句「六
師叔」沖到了口邊,卻強行縮回。在眾師伯叔中,殷梨亭和他父親最為交好,待他也親厚
殊甚。他瞧著這位相別九年的六師叔時,只見他滿臉風塵之色,兩鬢微見斑白,想是紀曉
芙之死于他心靈有極大打擊。張無忌乍見親人,亟想上前相認,終于想到眼下耳目眾多,
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實,以免惹起無窮后患。周芷若雖已知道了自己真相,但顯然沒向別人
泄露。
殷梨亭向滅絕師太躬身行禮,說道:「敝派大師兄率領眾師弟及第三代弟子,一共三
十二人,已到了一線峽畔。晚輩奉大師兄之命,前來迎接貴派。」
滅絕師太道:「好,還是武當派先到了。可和妖人接過仗么?」殷梨亭道:「曾和魔
教的木、火兩旗交戰三次,殺了几名妖人,七師弟莫聲谷受了一點傷。」
滅絕師太點了點頭,她知殷梨亭雖然說得輕描淡寫,其實這三場惡斗定是慘酷異常,
以武當五俠之能,尚且殺不了魔教的掌旗使,七俠莫谷聲甚至受傷。滅絕師太又問:「貴
派可曾查知光明頂上實力如何?」殷梨亭道:「聽說天鷹教等魔教支派大舉赴援光明頂,
有人還說,紫衫龍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。」滅絕師太一怔,道:「紫衫龍王也來了么?」
兩人一面說,一面并肩而行。群弟子遠遠跟在后面,不敢去聽兩人說些甚么。兩人說了一
陣,殷梨亭舉手作別,要再去和華山派聯絡。靜玄說道:「殷六俠,你來回奔波,定必餓
了,吃些點心再走。」殷梨亭也不客氣,道:「如此叨擾了。」
峨嵋眾女俠紛紛取出干糧,有的更堆沙為灶,搭起鐵鍋煮面。她們自己飲食甚是簡朴
,但款待殷梨亭卻是十分殷勤,自然是為了紀曉芙之故。殷梨亭明白她們的心意,眼圈微
紅,哽咽道:「多謝眾位師姊師妹。」蛛兒一直旁觀不語,這時突然說道:「殷六俠,我
跟你打聽一個人,成嗎?」殷梨亭手中捧著一碗湯面,回過頭來,說道:「這位小師妹尊
姓大名?不知要查問何事?但教所知,自當奉告。」神態很是謙和。蛛兒道:「我不是峨
嵋派的。我是給他們捉了來的。」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,聽她這么說,不
禁一呆,但想這小姑娘倒很率直,問道:「你是魔教的么?」蛛兒道:「不是,我是魔教
的對頭。」殷梨亭不暇細問她的來歷,為了尊重主人,眼望靜玄,請她示意。靜玄道:「
你要問殷六俠何事?」蛛兒道:「我想請問:令師兄張翠山張五俠,也到了一線峽么?」
此話一出,殷梨亭和張無忌都是大吃一驚。殷梨亭道:「你打聽我五師哥,為了何事?」
蛛兒紅暈生臉,低聲道:「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張無忌,是不是也來了。」張無忌自是更
加吃驚,心道:「原來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,這時要揭露出來了。」殷梨亭道:「你這話
可真?」蛛兒道:「我是誠心向殷六俠打聽,怎敢相欺?」殷梨亭道:「我五師哥逝世已
過十年,墓木早拱,難道姑娘不知么?」
蛛兒一驚站起,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原來張五俠早死了,那么……他……他早就是
個孤兒了。」殷梨亭道:「姑娘認得我那無忌侄兒么?」蛛兒道:「五年之前,我曾在蝶
谷醫仙胡青牛家中見過他一面,不知他現下到了何處。」殷梨亭道:「我奉家師之命,也
曾到蝴蝶谷去探視過,但胡青牛夫婦為人所害,無忌不知去向,后來多方打聽,音訊全無
,唉,哪知……哪知……」說到這里,神色淒然,不再說下去了。蛛兒忙問:「怎么?你
聽到甚么惡耗么?」殷梨亭凝視著她,問道:「姑娘何以如此關切?我那無忌侄兒與你有
恩,還是有仇?」蛛兒眼望遠處,幽幽的道:「我要他隨我去靈蛇島上……」殷梨亭插口
道:「靈蛇島?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是你甚么人?」蛛兒不答,仍是自言自語:「……他
非但不肯,還打我罵我,咬得我一只手掌鮮血淋漓……」她一面說,一面左手輕輕撫摸著
右手的手背:「……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還是想念他。我又不是要害他,我帶他去靈蛇島
,婆婆會教他一身武功,設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陰毒,哪知他凶得很,將人家一番好
心,當作了歹意。」
張無忌心中一團混亂,這時才知:「原來蛛兒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個少女阿離
,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,居然便就是我。」側頭細看,見她臉頰浮腫,哪里還有初遇時
的半分俏麗?但眼如秋水,澄澈清亮,依稀記得仍如當年。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「她師父
金花婆婆,聽說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。但金花婆婆實非正人,此刻我們不想多結仇家,暫
且將她扣著。」殷梨亭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姑娘,你對我無忌侄兒倒是一片好心,只可
惜他福薄,前几日我遇到朱武連環庄的武庄主武烈,得知無忌已于五年多之前,失足摔入
萬丈深谷之中,尸骨無存。唉,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,哪知皇天不佑善人,竟連僅有的這
點骨血……」他話未說完,拍的一聲,蛛兒仰天跌倒,竟爾暈了過去。周芷若搶上去扶了
她起來,在她胸口推拿好一會,蛛兒方始轉醒。張無忌甚是難過,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
傷心,自己卻硬起心腸置身事外,一抬頭,只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,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
,似乎在問:「怎么她會不認得你?」張無忌卻知自己這些年來身材相貌均已大變,若不
是自己先行提到漢水舟中之事,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。
蛛兒咬了咬牙,說道:「殷六俠,張無忌是給誰害死的?」殷梨亭道:「不是給誰害
死的。據那朱武連環庄的武烈說,他親眼見到無忌自行失足,摔下深谷,武烈的結義兄弟
『驚天一筆』朱長齡,也是一起摔死的。」蛛兒長嘆一聲,頹然坐下。殷梨亭道:「姑娘
尊姓大名?」蛛兒搖頭不答,怔怔下淚,突然間伏在沙中,放聲大哭。殷梨亭勸道:「姑
娘也不須難過。我那無忌侄兒便是不摔入雪谷,此刻陰毒發作,也已難于存活。唉,他跌
得粉身碎骨,未始非福,勝于受那無窮無盡陰毒的熬煎。」
滅絕師太忽道:「張無忌這孽種,早死了倒好,否則定是為害人間的禍胎。」蛛兒大
怒,厲聲道:「老賊尼,你胡說八道甚么?」峨嵋群弟子聽她竟然膽敢辱罵師尊,早有四
五人拔出長劍,指住她胸口背心。蛛兒毫不畏懼,仍然罵道:「老賊尼,張無忌的父親是
這位殷六俠的師兄,俠名播于天下,有甚么不好?」滅絕師太冷笑不答。靜玄道:「你嘴
里放干淨些。張無忌的父親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,可是他母親呢?魔教妖女生的兒子,不
是孽種禍胎是甚么?」蛛兒問道:「張無忌的母親是誰?怎會是魔教妖女?」峨嵋眾弟子
齊聲大笑,只有周芷若垂頭瞧著地下。殷梨亭神態頗為尷尬。張無忌面紅耳赤,熱淚盈眶
,若不是決意隱瞞自己的身世,便要站起來為母親申辯。
靜虛為人忠厚,對蛛兒道:「張五俠的妻子便是天魔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兒,名叫殷素
素……」蛛兒「啊」的一聲,神色大變。靜玄續道:「張五俠便因娶了這妖女,以致身敗
名裂,在武當山上自刎而死。這件事天下皆聞,難道姑娘竟然不知么?」蛛兒道:「我…
…我住在靈蛇島上,中原武林之事,全無聽聞。」靜玄道:「這便是了。你得罪了我師父
,趕快謝罪。」蛛兒卻問:「那殷素素呢?她在何處?」靜虛道:「她和張五俠一齊自刎
。」蛛兒身子又是一顫,道:「她……她也死了?」靜玄奇道:「你認得殷素素?」
便在此時,突見東北方一道藍焰沖天而起。殷梨亭道:「啊喲,是我青書侄兒受敵人
圍攻。」轉身向滅絕師太彎腰行禮,對余人一抱拳,便即向藍焰奔去。
靜玄手一揮,峨嵋群弟子跟著前去。
眾人奔到近處,只見又是三人夾攻一個的局面。那三人羅帽直身,都作童仆打扮,手
中各持單刀。眾人只瞧了几招便暗暗吃驚,這三人雖穿童仆裝束,出手之狠辣卻竟不輸于
一流好手,比之殷梨亭所殺那三個道人武功高得多了,三人繞著一個青年書生,走馬燈似
的轉來轉去□殺。那書生已大落下風,但一口長劍仍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。在酣斗的四人
之旁,站著六個身穿黃袍的漢子,袍上各繡紅色火焰,自是魔教中人。這六人遠遠站著,
并不參戰,眼見殷梨亭和峨嵋派眾人趕到,六人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叫道:「殷家兄弟
,你們不成了,夾了尾巴走罷,老子給你們殿后。」穿仆人裝束的一人怒道:「厚土旗爬
得最慢,姓顏的,還是你先請。」靜玄冷冷道:「死到臨頭,還在自己吵嘴。」周芷若道
:「師姊,這些人是誰?」靜玄道:「那三個穿佣仆衣帽的,是殷天正的奴仆,叫做殷無
福、殷無緣、殷無壽。」周芷若驚道:「三個奴仆,也這么……這么了得?」靜玄道:「
他們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盜,原非尋常之輩。那些穿黃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。這個
矮胖子說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。師父說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魔教教主爭位,向來
不和……」這時那青年書生已迭遇險招,嗤的一聲,左手衣袖被殷無壽的單刀割去了一截
。殷梨亭一聲清嘯,長劍遞出,指向殷無祿。殷無祿橫刀便封,刀劍相交。此時殷梨亭內
力渾厚,已是非同小可,拍的一聲,殷無祿的單刀震得陡然彎了過去,變成了一把曲尺。
殷無祿吃了一驚,向旁躍開三步。
突然之間,蛛兒急縱而上,右手食指疾伸,戳中了殷無祿的后頸,立即躍回原處。
殷無祿武功原非泛泛,但在殷梨亭內力撞激之下,胸口氣血翻涌,兀自立足不定,竟
被蛛兒一指戳中,他痛得彎下了腰,只是低哼,全身不住顫抖。
殷無福、殷無壽大驚之下,顧不得再攻那青年書生,搶到殷無祿身旁扶住,只見他身
子不住扭曲,顯是受傷極重。兩人眼望蛛兒,突然齊聲說道:「原來是三小姐。」蛛兒道
:「哼,還認得我么?」眾人心想這兩人定要上前和蛛兒□拚,哪知兩人抱起殷無祿,一
言不發,便向北方奔去。這變故突如其來,人人目瞪口呆,摸不著頭腦。
那身穿黃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揚,手里已執了一面黃色大旗,其余五人一齊取出黃旗揮
舞,雖只六人,但大旗豬獵作響,氣勢甚是威武,緩緩向北退卻。
峨嵋眾人見那旗陣古怪,都是一呆。兩名男弟子發一聲喊,拔足追去。殷梨亭身形一
晃,后發先至,轉身攔在兩人之前,橫臂輕輕一推,那兩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三步,滿臉脹
得通紅。靜玄喝道:「兩位師弟回來,殷六俠是好意,這厚土旗追不得。」殷梨亭道:「
前日我和莫七弟追擊烈火旗陣,吃了個大虧,莫七弟頭發眉毛燒掉了一半。」一面拉起左
手衣袖,只見他手臂上紅紅的一大塊燒炙傷痕。兩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驚。滅絕師太
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兒臉上轉了几圈,冷冷的道:「你這是『千蛛萬毒手』?」蛛兒道:「
還沒練成。」滅絕師太道:「倘若練成了,那還了得?你為甚么要傷害這人?」蛛兒道:
「可惜沒當場戳死他。」滅絕師太問道:「為甚么?」蛛兒道:「是我自己的事,你管得
著嗎?」
滅絕師太身形微側,已從靜玄手中接過長劍,只聽得錚的一聲,蛛兒急忙向后躍開,
臉色有如白紙。原來滅絕師太在這一瞬間,已在蛛兒的右手食指上斬了一劍,手法奇快,
誰都沒有看清。哪知蛛兒因斷腕未愈,手上無力,兼之千蛛萬毒手亦未練成,這次出手之
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鋼套子,滅絕師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劍,這一劍竟然沒能斬去她手指。
滅絕師太將長劍擲還靜玄,哼了一聲道:「這次便宜了你,下次再使這等邪惡功夫,休教
撞在我手中。」她對小輩既然一擊不中,就自重身分,不肯再度出手。
殷梨亭見蛛兒練這門歹毒陰狠的武功,原是武家的大忌,但她指戳殷無祿,乃是相助
自己,再者見她牽挂張無忌,一往情深,也不禁為之感動,不愿滅絕師太傷她,便勸道:
「師叔,這孩子學錯了功夫,咱們慢慢再叫她另從名師,嗯,或者……或者……」他本覺
滅絕師太如肯將她收入峨嵋門下,實是最好不過,但立即想起這小姑娘剛才罵她為「老賊
尼」,當即住口不說下去了,拉著那書生過來,說道:「青書,快拜見師太和眾位師伯師
叔。」
那書生搶上三步,跪下向滅絕師太行禮,待得向靜玄行禮時,眾人連稱不敢,一一還
禮。張三丰年過百歲,算起輩分來比滅絕師太高了實不止一輩。殷梨亭只因曾和紀曉芙有
婚姻之約,才算比滅絕師太低了一輩,倘若張三丰和峨嵋派祖師郭襄平輩而論,那么滅絕
師太反過來要稱殷梨亭為師叔了。好在武當和峨嵋門戶各別,互相不敘班輩,大家各憑年
紀,隨口亂叫。但那青年書生稱峨嵋弟子為師伯師叔,靜玄等人自非謙讓不可。眾人適才
見他力斗殷氏三兄弟,法度嚴謹,招數精奇,確是名門子弟的風范,而在三名高手圍攻之
下,顯然已大落下風,但仍是鎮靜拒敵,絲毫不見慌亂,尤其不易,此時走到臨近一看,
眾人心中不禁暗暗喝彩:「好一個美少年!」但見他眉目清秀,俊美之中帶著三分軒昂氣
度,令人一見之下,自然心折。殷梨亭道:「這是我大師哥的獨生愛子,叫做青書。」靜
玄道:「近年來頗聞玉面孟嘗的俠名,江湖上都說宋少俠慷慨仗義,濟人解困。今日得識
尊范,幸何如之。」峨嵋眾弟子竊竊私議,臉上均有「果然名不虛傳」的贊佩之意。蛛兒
站在張無忌身旁,低聲道:「阿牛哥,這人可比你俊多啦。」張無忌道:「當然,那還用
說?」蛛兒道:「你喝醋不喝?」張無忌道:「笑話,我喝甚么醋?」蛛兒道:「他在瞧
你那位周姑娘,你還不喝醋?」
張無忌向宋青書望去,果見他似乎在瞧周芷若,也不在意。他自得知蛛兒即是當年在
蝴蝶谷遇見過的阿離之后,心中一直思潮翻涌,當時蛛兒用強,要拉他前赴靈蛇島,他掙
扎不脫,只得在她手上狠命咬了一口,豈知她竟會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,不由得好生感激

殷梨亭道:「青書,咱們走罷。」宋書青道:「崆峒派預定今日中午在這一帶會齊,
但這時候還不到,只怕出了岔子。」殷梨亭臉有憂色,道:「此事甚為可慮。」宋青書道
:「殷六叔,不如咱們便和峨嵋派眾位前輩同向西行罷。」殷梨亭點頭道:「甚好。」滅
絕師太和靜玄等均想:「近年來張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務,實則宋遠橋才是真正的武當掌
門。看來第三代武當掌門將由這位宋少俠接任。殷梨亭雖是師叔,反倒聽師侄的話。」她
們卻不知殷梨亭性子隨和,不大有自己的主張,別人說甚么,他總是不加反對。一行人向
西行了十四五里,來到了一個大沙丘前。靜玄見宋青書快步搶上沙丘,便左手一揮,兩名
峨嵋弟子奔了上去,不肯落于武當派之后。三人一上沙丘,不禁齊聲驚呼,只見沙丘之西
,沙漠中橫七豎八的躺著三十來具尸體。眾人聽得三人驚呼,都急步搶上沙丘,只見那些
死者有老有少,不是頭骨碎裂,便是胸口陷入,似乎個個受了巨棍大棒的重擊。殷梨亭見
識甚多,說道:「江西鄱陽幫全軍覆沒,是給魔教巨水旗殲滅的。」滅絕師太皺眉道:「
鄱陽幫來干甚么?貴幫邀了他們么?」言中頗有不悅之意。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對各幫會向
來頗有歧視,滅絕師太不愿和他們混在一起。殷梨亭忙道:「沒邀鄱陽幫。不過鄱陽幫劉
幫主是崆峒派的記名弟子,他們想必聽到六派圍剿光明頂,便自告奮勇,前來為師門效力
。」滅絕師太哼了一聲,不再言語了。
眾人將鄱陽幫幫眾的尸體在沙中埋了,正要繼續趕路,突然間最西一座墳墓從中裂開
,沙塵飛揚中躍出一個人來,抓住一名男弟子,疾馳而去。
這一下眾人當真嚇得呆了。七八個峨嵋女弟子尖聲大叫。但見滅絕師太、殷梨亭、宋
青書、靜玄四人一齊發足追趕。過了好一陣,眾人這才醒悟,從墳墓中跳出來的那人正是
魔教的青翼蝠王。他穿了鄱陽幫幫眾的衣服,混在眾尸首之中,閉住呼吸,假裝死去,峨
嵋群弟子不察,竟將他埋入沙墳。他藝高人膽大,當時卻不發作,好在黃沙松軟,在沙下
屏息片時,也自無礙,直將眾人作弄夠了,這才突然破墳而出。初時滅絕師太等四人并肩
齊行,奔了大半個圈子,已然分出高低,變成二前二后。殷梨亭和滅絕師太在前,宋青書
和靜玄在后。可是那青翼蝠王輕功之高,當真世上無雙,手中雖抱著一個男子,殷梨亭等
又哪里追趕得上?第二個圈將要兜完,宋青書猛地立定,叫道:「趙靈珠師叔、貝錦儀師
叔,請向離位包抄,丁敏君師叔、李明霞師叔,請向震位堵截……」他隨口呼喝,號令峨
嵋派的三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。峨嵋眾人正當群龍無首之際,聽到他的號令之中自有
一番威嚴,人人立即遵從。這么一來,青翼蝠王韋一笑已無法順利大兜圈子,縱聲尖笑,
將手中抱著那人向空中擲去,疾馳而逝。滅絕師太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弟子,只聽得韋
一笑的聲音隔著塵沙遠遠傳來:「峨嵋派居然有這等人才,滅絕老尼了不起啊。」這几句
話顯是稱贊宋青書的。滅絕師太臉一沉,看手中那名弟子時,只見他咽喉上鮮血淋漓,露
出兩排齒印,已然氣絕。
眾人圍在她身旁,愴然不語。隔了良久,殷梨亭道:「曾聽人說過,這青翼蝠王每次
施展武功之后,必須飽吸一個活人的熱血,果是所言不虛。只是可惜這位師弟……唉……
」滅絕師太又是慚愧,又是痛恨,她自接任掌門以來,峨嵋派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,
兩名弟子接連被敵人吸血而死。但連敵人面目如何竟也沒能瞧清。
她呆了半晌,瞪目問宋青書道:「我門下這許多弟子的名字,你怎地竟都知道?」宋
青書道:「適才靜玄師叔給弟子引見過了。」滅絕師太道:「嘿,入耳不忘!我峨嵋派哪
有這樣的人才?」當日晚間歇宿,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走到滅絕師太跟前,行了一禮,說道
:「前輩,晚輩有一不情之請相求。」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「既是不情之請,便不必開口
了。」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,道:「是。」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。眾人聽到他向
滅絕師太出言懇求,可是被拒絕,隨即不再多言,都是好奇心起,不知他想求甚么事。丁
敏君沉不住氣,便過去問他:「宋兄弟,你想求我師父甚么事?」宋青書道:「家父傳授
晚輩劍法之時,說道當世劍朮通神,自以本門師祖為第一,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前輩
。家父說道,武當和峨嵋劍法各有長短,例如本門這一招『手揮五弦』,招式和貴派的『
輕羅小扇』大同小異。但劍刃上勁力強了,出招時便不夠輕靈活潑,難免及不上『輕羅小
扇』的揮洒自如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拔出長劍比划了兩招,使那一招「輕羅小扇」時卻有
些不倫不類。
丁敏君笑道:「這一招不對。」接過他手中長劍,試給他看,說道:「我手腕還痛著
,使不出力,但就是這么一個模樣。」宋青書大為嘆服,說道:「家父常自言道,他自恨
福薄,沒能見到尊師的劍朮。今日晚輩見到了丁師叔這招『輕羅小扇』,當真是開了眼界
。晚輩適才是想請師太指點几手,以解晚輩心中關于劍法是的几個疑團,但晚輩非貴派子
弟,這些話原本不該出口。」滅絕師太坐在遠處,將他的話都聽在耳里,聽他說宋遠橋推
許自己為天下劍法第二,心中極是樂意。張三丰是當世武學中的泰山北斗,人人都是佩服
的,她從未想過能蓋過這位古今罕見的大宗師。但武當派大弟子居然認為她除張三丰外劍
朮最精,不自禁得頗感得意,眼見丁敏君比划這一招,精神勁力都只三四分火候,名震天
下的峨嵋劍法豈僅如此而已?當下走近身去,一言不發的從丁敏君手中接過長劍,手齊鼻
尖,輕輕一顫,劍尖嗡嗡連響,自右至左、又自左至右的連晃九下,快得異乎尋常,但每
一晃卻又都清清楚楚。眾弟子見師父施展如此精妙劍法,無不看得心中劇跳,掌心出汗。
殷梨亭大叫:「好劍法,好劍法!妙極!」宋青書凝神屏氣,暗暗心驚。他初時不過為向
滅絕師太討好,稱贊一下峨嵋劍法,哪知她施將出來,實有難以想象的高妙,不由得衷心
欽服,誠心誠意的向她討教起來。宋青書問甚么,滅絕師太便教甚么,竟比傳授本門弟子
還要盡力。宋青書武學修為本高,人又聰明,每一句都問中了竅要。峨嵋群弟子圍在兩人
之旁,見師父所施展的每一記劍招,無不精微奇奧,妙到巔毫,有的隨師十余年,也未見
師父顯過如此神技。張無忌與蛛兒站在人圈之外,均覺不便偷看峨嵋的劍朮絕技。蛛兒忽
向張無忌道:「阿牛哥,我若能學到青翼蝠王那樣的輕功,真是死也甘心。」張無忌道:
「這些邪門功夫,學他作甚?殷六……殷六俠說,這韋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,便須吸飲人
血,那不是成了魔鬼么?」蛛兒道:「他武功好,便殺死峨嵋派的弟子,要是他輕功差了
些,給老尼姑她們捉住,還不是一樣給人殺死,只是不吸他的血而已。可是人都死了,吸
不吸血又有甚么相干?名門正派,邪魔外道,又怎生不同了?」張無忌一時無言可答,忽
見人叢中飛起一柄明晃晃的長劍,直向天空。原來宋青書和滅絕師太拆招,被她在第五招
上使一招「黑沼靈狐」,將宋青書的長劍震上了天空。這一招是峨嵋派祖師郭襄為紀念當
年楊過和她同到黑沼捕捉靈狐而創。眾人一齊抬頭瞧著那柄長劍,突見東北角上十余里外
一道黃焰沖天升起。殷梨亭叫道:「崆峒派遇敵,快去赴援。」這次六大派遠赴西域圍剿
魔教,為了隱蔽行動,采取分進合擊的方略,議定以六色火焰為聯絡信號,黃焰火箭是崆
峒派的信號。當下眾人疾向火箭升起處奔去,但聽得□殺聲大作,聲音越來越是慘厲,不
時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呼叫。待得馳到臨近,各人都大吃一驚。眼前竟是一個大屠殺的修
羅場,雙方各有數百人參戰,明月照耀之下,刀光劍影,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惡斗。張無
忌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如此大戰的場面,但見刀劍飛舞,血肉橫濺,情景慘不忍睹。他并
不盼望魔教得勝,但也不愿殷六叔他們得勝,一面是父親的一派,一面是母親的一派,可
是雙方卻在勢不兩立的惡斗,每一個人被殺,他都心中一凜,一陣難過。殷梨亭一面觀戰
,說道:「敵方是銳金、洪水、烈火三旗,嗯,崆峒派在這里,華山派到了,昆侖派也到
了。我方三派會斗敵方三旗。青書,咱們也參戰罷。」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,嗡嗡作響。
宋青書道:「且慢,六叔你瞧,那邊尚有大批敵人,待機而動。」
張無忌順著他手指向東方瞧去,果見戰場數十丈外黑壓壓的站著三隊人馬,行列整齊
,每隊均有一百余人。戰場中三派斗三旗,眼前是勢均力敵的局面,但若魔教這三隊投入
戰斗,崆峒、華山、昆侖三派勢必大敗,只是不知如何,這三隊始終按兵不動。滅絕師太
和殷梨亭都暗暗心驚。殷梨亭問宋青書道:「這些人干么不動手?」宋青書搖頭道:「想
不通。」蛛兒突然冷笑道:「那有甚么想不通?再明白也沒有了。」宋青書臉一紅,默然
不語。滅絕師太想要開口相詢,但終于忍住。殷梨亭道:「還請姑娘指點。」蛛兒道:「
那三隊人是天鷹教的。天鷹教雖是明教的旁支,但向來和五行旗不睦,你們若把五行旗殺
光了,天鷹教反而會暗暗歡喜。殷天正說不定便能當上明教的教主啦。」
滅絕師太等登時恍然大悟。殷梨亭道:「多謝姑娘指點。」滅絕師太向蛛兒瞪了一眼
,點了點頭,心想:「金花婆婆武功不弱,想不到她一個小小徒兒,卻也如此了得。」這
時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達,站在滅絕師太身后。靜玄道:「宋少俠,說到布陣打仗,咱們
誰也不及你,大伙兒都聽你號令,但求殺敵,你不用客氣。」宋青書道:「六叔,這個…
…這個……侄兒如何敢當?」滅絕師太道:「這當兒還講究甚么虛禮?發號令罷。」宋青
書眼見戰場中情勢急迫,昆侖派對戰銳金旗頗占上風,華山和洪水斗得勢均力敵,崆峒派
卻越來越感不支,給烈火旗圍在垓心,大施屠戮,便道:「咱們分三路沖下去,一齊攻擊
銳金旗。師太領人從東面殺入,六叔領人從西面殺入,靜玄師叔和晚輩等從南面殺入……

靜玄奇道:「昆侖派并不吃緊啊,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。」宋青書道:「昆侖派
已占上風,咱們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,當能一舉面殲銳金旗,余下兩旗便望風披靡。倘
若去救援崆峒,殺了個難解難分,天鷹教來個漁翁得利,那便糟了。」靜玄大是欽服,道
:「宋少俠說得不錯。」當即將群弟子分為三路。蛛兒拉著張無忌的雪橇,道:「咱們也
罷,在這兒沒甚么好處。」說著轉身便行。宋青書發足追上,橫劍攔住,叫道:「姑娘休
走。」蛛兒奇道:「你攔住我干么?」宋青書道:「姑娘來歷甚奇,不能如此容你走開。
」蛛兒冷笑道:「我來歷奇便怎樣?不奇又怎樣?」滅絕師太心急如焚,恨不得立時大開
殺戒,將魔教人眾殺個干淨,聽得蛛兒和宋青書斗口,身形一晃,已欺近身去,伸手點了
她背上、腰間、腿上三處穴道。蛛兒和她武功相去太遠,這一下全無招架之功,膝彎一軟
,倒在地下。滅絕師太長劍揮動,喝道:「今日大開殺戒,除滅妖邪。」和殷梨亭、靜玄
各率一隊,直向銳金旗沖去。昆侖派何太沖、班淑嫻領著門人弟子對抗銳金旗本已頗占優
勢,峨嵋、武當兩派一沖入,聲勢更是大盛,滅絕師太劍法凌厲絕倫,沒一名明教的教眾
能擋得了她三劍,但見她高大的身形在人叢中穿來插去,東一刺,西一劈,瞬息間便有七
名教眾喪生在她長劍之下。
銳金旗掌旗使庄錚見情勢不對,手挺狼牙棒搶上迎敵,才將滅絕師太擋住。十余招一
過,滅絕師太展開峨嵋劍法,越打越快,竭力搶攻。但庄錚武藝甚精,一時竟和她斗了個
旗鼓相當。這時殷梨亭、靜玄、宋青書、何太沖、班淑嫻等人放手大殺,銳金旗下雖也不
乏高手,但如何敵得過峨嵋、昆侖、武當三派聯手,頃刻間死傷慘重。
庄錚砰砰砰三棒,將滅絕師太向后逼退一步,跟著又是一棒,摟頭蓋腦的壓將下來。
滅絕師太長劍斜走,在狼牙棒上一點,使一招「順水推舟」,要將他狼牙棒帶開。哪知庄
錚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,在武林中實可算得是一流高手,他天生膂力奇大,內外功俱
臻上乘。這時狼牙棒上感到對方劍上內力,大喝一聲,一股剛猛的臂力反彈出去,拍的一
響,滅絕師太長劍斷為三截。滅絕師太兵刃斷折,手臂酸麻,卻不退開閃避,反手抽出背
上負著的倚天劍,寒芒吞吐,電閃星飛,一招「鐵鎖橫江」推送而上。庄錚猛覺手下一輕
,狼牙棒生滿尖齒的棒頭已被倚天劍從中剖開,跟著半個頭顱也被這柄鋒利無匹的利劍削
下。銳金旗旗下諸人眼見掌旗使喪命,盡皆大聲呼叫,紅了眼不顧牲命的狠斗,昆侖和峨
嵋門下接連數人被殺。洪水旗中一人叫道:「庄旗使殉教歸天,銳金、烈火兩旗退走,洪
水旗斷后。」烈火旗陣中旗號一變,應命向西退卻。但銳金旗眾人竟是愈斗愈狠,誰也不
退。
洪水旗中那人又高聲叫道:「洪水旗唐旗使有令,情勢不利,銳金旗諸人速退,日后
再為庄旗使報仇。」銳金旗中數人齊聲叫道:「請洪水旗速退,將來為我們報仇雪恨。銳
金旗兄弟,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。」
洪水旗中突然揚起黑旗,一人聲如巨雷,叫道:「銳金旗諸位兄弟,洪水旗決為你們
復仇。」銳金旗中這時尚剩下七十余人,齊聲叫道:「多謝唐旗使。」只見洪水旗旗幟翻
動,向西退走。華山、崆峒兩派見敵人陣容嚴整,斷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閃閃的圓筒,
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擊。各人回過頭來,向銳金旗夾攻。這時情勢已定,昆侖、峨嵋
、武當、華山,崆峒五派圍攻明教銳金旗,除了武當派只到了二人,其余四派都是精英盡
出。銳金旗掌旗使已死,群龍無首,自然不是敵手,但旗下諸人竟然個個重義,視死如歸
,決意追隨庄錚殉教。殷梨亭殺了數名教眾,頗覺勝之不武,大聲叫道:「魔教妖人聽著
:你們眼前只有死路一條,趕快拋下兵刃投降。饒你們不死。」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:「
你把我明教教眾忒也瞧得小了。庄大哥已死,我們豈愿再活?」殷梨亭叫道:「昆侖、峨
嵋、華山、崆峒諸派的朋友,大伙兒退后十步,讓這批妖人投降。」各人紛紛后退。
滅絕師太卻恨極了魔教,兀自揮劍狂殺。倚天劍劍鋒到處,劍折刀斷,肢殘頭飛。峨
嵋派弟子見師父不退,已經退下了的又再搶上□殺,變成了峨嵋派獨斗銳金旗的局面。明
教銳金旗下教眾尚有六十余人,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,在掌旗副使吳勁草率領下
,與峨嵋派的三十余人相抗,以二敵一,原可穩占上風。但滅絕師太的倚天劍實在太過鋒
銳,她劍招又是凌厲之極,青霜到處,所向披靡,霎時之間,又有七八人喪于劍下。
張無忌看得不忍,對蛛兒道:「咱們走罷!」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,哪知在她背心和
腰間推拿几下,蛛兒只感一陣酸麻,穴道卻解不開,才知滅絕師太內力深厚,出手輕輕一
點,勁力直透穴道深處,他解法雖然對路,卻非片刻之間所能奏功。他嘆了一口氣。轉過
頭來,只見銳金旗數十人手中兵刃已盡數斷折,一來四面昆侖、華山、崆峒諸派人眾團團
圍住,二來教眾也不想逃遁,各憑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。滅絕師太雖然痛恨魔教,但以
她一派掌門之尊,不愿用兵刃屠殺赤手空拳之徒,左手手指連伸,腳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
飄動,片刻之間,已鈄銳金旗的五十多人點住穴道。各人呆呆直立,無法動彈。旁觀眾人
見滅絕師太顯了這等高強身手,盡皆喝彩。這時天將黎明,忽見天鷹教三隊人眾分自東南
北三方影影綽綽的移近,走到十余丈外,便停步不動,顯是遠遠在旁監視著,不即上前挑
戰。蛛兒道:「阿牛哥,咱們快走。要是落入了天鷹教手中,可糟糕得緊。」張無忌心中
對天鷹教卻有一片難以形容的親近之感。那是他母親的教派,當想念母親之時,往往便想
:「母親是見不到了,几時能見外公和舅舅一面呢?」這時天鷹教人眾便在附近,只想看
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間,實不愿便此離去。宋青書上一步,對滅絕師太道:「前輩,
咱們快些處決了銳金旗,轉頭再對付天鷹教,免有后顧之憂。」滅絕師太點點頭。東方朝
日將升,朦朦朧朧的光芒射在滅絕師太高大的身形之上,照出長長的影子,威武之中,帶
著几分淒涼恐怖之感。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銳氣,不愿就此一劍將他們殺了,厲聲喝道:
「魔教的人聽著:哪一個想活命的,只須出聲求饒,便放你們走路。」隔了半晌,只聽得
嘿嘿、哈哈、呵呵之聲不絕,明教眾人一齊大笑,聲音響亮。滅絕師太怒道:「有甚么好
笑?」銳金旗掌旗副使吳勁草朗聲道:「我們和庄大哥誓共生死,快快將我們殺了。」滅
絕師太哼了一聲,說道:「好啊。這當兒還充英雄好漢!你想死得爽快,沒這么容易。」
長劍輕輕一顫,已將他的右臂斬了下來。吳勁草哈哈一笑,神色自若,說道:「明教替天
行道,濟世救民,生死始終如一。老賊尼想要我們屈膝投降,趁早別妄想了。滅絕師太愈
益憤怒,刷刷刷三劍,又斬下三名教眾的手臂,問第五人道:「你求不求饒?」那人罵道
:「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!」靜玄閃身上前,手起一劍,斬斷了那人右臂,叫道:「讓弟
子來誅斬妖孽!」她連問數人,明教教眾無一屈服。靜玄殺得手也軟了,回頭道:「師父
,這些妖人刁頑得緊……」意下是向師父求情。滅絕師太全不理會,道:「先把每個人的
右臂斬了,若是倔強到底,再斬左臂。」靜玄無奈,又斬了几人的手臂。張無忌再也忍耐
不住,從雪橇中一躍而起,攔在靜玄身前,叫道:「且住!」靜玄一怔,退了一步。張無
忌大聲道:「這般殘忍凶狠,你不慚愧么?」
眾人突然見到一個衣衫襤褸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,都是一怔,待得聽到他質問靜玄的
這兩句話理正詞嚴,便是名派的名宿高手,也不禁為他的氣勢所懾。
靜玄一聲長笑,說道:「邪魔歪道,人人得而誅之,有甚么殘忍不殘忍的?」張無忌
道:「這些人個個輕生重義,慷慨求死,實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,怎么說是邪魔外道?」
靜玄道:「他們魔教徒眾難道還不是邪魔外道?那個青翼蝠王吸血殺人,害死我師妹師弟
,乃是你親眼目睹,這不是妖邪,甚么才是妖邪?」張無忌道:「那青翼蝠王只殺二人,
你們所殺之人已多了十倍。他用牙齒殺人,尊師用倚天劍殺人,一般的殺,有何善惡之分
?」
靜玄大怒,喝道:「好小子,你竟敢將我師父與妖邪相提并論?」呼的一掌,往他面
門擊去,張無忌急忙閃身相避。靜玄是峨嵋門下大弟子,武功已頗得師門真傳,這一掌擊
他面門,實是虛招,待得張無忌一閃身,立時飛出左腿,一腳踢中他的胸口。但聽得砰□
、喀喇兩聲,靜玄左腿早斷,身子向后飛出,摔在數丈之外。原來張無忌胸口中了敵招,
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發生抗力,他招數之精固遠遠不及靜玄,但九陽神功威力何等厲
害,敵招勁力愈大,反擊愈重,靜玄這一腿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。幸好靜玄并沒想傷他
性命,這一腿只使了五成力,自己才沒受厲害內傷。
張無忌歉然道:「真對不住!」搶上去欲扶。靜玄怒道:「滾開,滾開!」張無忌道
:「是!」只得退開。峨嵋派兩名女弟子忙奔過去扶起了大師姊。
旁觀眾人大都識得靜玄,知道她是滅絕師太座下數一數二的好手,怎地如此不濟,一
招之間便給這破衫少年摔出數丈?若說徒負虛名,卻又不然,適才她會斗銳金旗時劍法凌
厲,那是人人見到的。難道人不可以貌相,這襤褸少年竟具絕世武功?滅絕師太也是暗暗
吃驚:「這少年到底是甚么路道?我擒獲他多日,一直沒留心于他,原來真人不露相,竟
是個了不起的人物。我便要將靜玄如此震出,也是有所不能,當今之世,只怕唯有張三丰
那老道,以百年的修為,才有這等能耐。」滅絕師太是姜桂之性,老而彌辣,雖然不敢小
覷了張無忌,卻也無半分畏懼之心,橫著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。
這時張無忌正忙于替銳金旗的各人止血裹傷,手法熟練之極,伸指點了各人數處穴道
,斷臂處血流立時大減。旁觀各人中自有不少療傷點穴的好手,但他所使的手法卻令人人
自愧不如,至于他所點的奇穴,更是人所不知。掌旗副使吳勁草道:「多謝少俠仗義,請
問高姓大名。」張無忌道:「在下姓曾,名阿牛。」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「回過身來,好
小子,接我三劍。」張無忌道:「對不起,請師太稍候,救人要緊。」直到替最后一個斷
臂之人包扎好了傷口,這才回身,抱拳說道:「滅絕師太,我不是你的對手,更不想和你
老人家動手,只盼你們兩下罷斗,揭開了過去的怨仇。」他說到「兩下罷斗」這四個字之
時,辭意十分誠懇。他心中所想到的雙方,正是已去世的父母,一邊是父親武當派的名門
正派,一邊是母親天鷹教的邪魔外道。滅絕師太道:「哈哈,憑你這臭小子一言,便要我
們罷斗?你是武林至尊么?」張無忌心念一動,問道:「請問是武林至尊便怎樣?」滅絕
師太道:「他便有屠龍刀在手,也得先跟我的倚天劍爭個高下。當真成了武林至尊,那時
候再來發號施令不遲。」峨嵋群弟子聽師父出言譏刺張無忌,都笑了起來。別派中也頗有
人附和訕笑。
以張無忌的身分年紀,說出「罷斗」的話來原是大大不配,他聽得各人譏笑,登時面
紅耳赤,但忍不住說道:「你為甚么要殺死這許多人?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,你殺死了他
們,他們家中孩兒便要伶仃孤苦,受人欺辱。你老人家是出家人,請大發慈悲罷。」他原
本不擅詞令,但想到自己身世,出言便即真摯。這几句話情辭懇切,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
動。滅絕師太臉色木然,冷冰冰的道:「好小子,我用得著你來教訓么?你自負內力深厚
,在這兒胡吹大氣。好,你接得住我三掌,我便放了這些人走路。」
張無忌道:「我連你徒兒的一掌都躲不開,何況是師太?我不敢跟你比武,只求你慈
悲為懷,體念上天好生之德。」吳勁草大聲叫道:「曾相公,不用跟這老賊尼多說。我們
寧可個個死在老賊尼的手下,何必要她假作寬大。」滅絕師太斜眼瞧著張無忌,問道:「
你師父是誰?」張無忌心想:「父親、義父雖都教過我武功,卻都不是我的師父。」說道
:「我沒師父。」此言一出,眾人均是大感奇怪,本來心想他在一招之間震跌靜玄,自是
高人之徒,各人心中都還存著三分顧忌,哪知他竟說沒有師父。武林中人最尊師道,不肯
吐露師父姓名,那是常事,但決小敢有師而說無師,他說他沒有師父,那便是真的沒有師
父了。
滅絕師太不再跟他多言,說道:「接招罷!」右手一伸,隨隨便便的拍了出去。當此
情勢,張無忌不能不接,當下不敢大意,雙掌并推,以兩只手同時來接她一掌。不料滅絕
師太手掌忽低,便像一尾滑溜無比,迅捷無倫的小魚一般,從他雙掌之下穿過,波的一響
,拍在他的胸前。張無忌一驚之下,護體的九陽神功自然發出,和對方拍來的掌力一擋,
就在這兩股巨大的內勁將觸未撞、方遇未接之際,滅絕師太的掌力忽然無影無蹤的消失了
。張無忌一呆,抬頭看她時,猛地里胸口猶似受了鐵錘的一擊。他立足不定,向后接連摔
了兩個筋斗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,委頓在地,便似一堆軟泥。滅絕師太的掌力如此
忽吞忽吐,閃爍不定,引開敵人的內力,然后再行發力,實是內家武學中精奧之極的修為
。旁觀眾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識得這一掌的妙處,都忍不住喝彩。蛛兒大急,搶到張無忌身
旁,伸手待去相扶,不料腿膝一麻,便又摔倒。原來她雖得張無忌解穴,但血脈未曾行開
,眼見他受傷,焦急之下,便即奔出相救,但過得片刻,終于站立不定,叫道:「阿牛哥
,你……你……」
張無忌但覺胸口熱血翻涌,搖了搖手,道:「死不了。」慢慢爬起身來。只聽得滅絕
師太對三名弟子道:「將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。」那三名女弟子應道:「是!」挺劍
走向銳金旗眾人。張無忌忙道:「你……你說我受得你三掌,就要放他們走路。我……我
挨過你一掌,還有……還有兩掌。」滅絕師太擊了他一掌,已試出他的內功正大渾厚,絕
非妖邪一路,甚至和自己所學頗有相似之處,又見他雖然袒護魔教教眾,實則不是魔教中
人,說道:「少年人別多管閑事,正邪之分,該當清清楚楚。適才這一掌,我只用了三分
力道,你知道么?」張無忌知她以一派掌門人之尊,自是不會虛言,她說只用三分力道,
那便是真的只用三分,但不論余下的兩掌如何難挨,總不能顧全自己性命,眼睜睜讓銳金
旗人眾受她宰割,便道:「在下不自量力,再受……再受師太兩掌。」吳勁草大叫道:「
曾相公,我們深感你的大德!你英雄仗義,人人感佩。余下兩掌千萬不可再挨。」
滅絕師太見蛛兒倒在張無忌身旁,嫌她礙手礙腳,左手袍袖一拂,已將她身子卷起,
向后擲出。周芷若搶上一步接住,將她輕輕放在地下。蛛兒急道:「周姊姊,你快勸他別
再挨那兩掌,你的說話,他會聽的。」周芷若奇道:「他怎會聽我的話?」蛛兒道:「他
心中很歡喜你,難道你不知道么?」周芷若滿臉通紅,啐道:「哪有此事?」
只聽滅絕師太朗聲道:「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漢,那是自己找死,須怪我不得。」右手
一起,風聲獵獵,直襲張無忌胸口。張無忌這一次不敢伸手抵擋,身形側過,意欲避開她
掌力。滅絕師太右臂斜彎急轉,手掌竟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將過來,拍的一聲,已擊中他
背心。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,在空中平平的飛了出去,重重摔在地下,動也不動的伏在
沙里,似已斃命。滅絕師太這一招手法精妙無比,本來旁觀眾人都會喝彩,但各人對張無
忌的俠義心腸均已忍不住暗中欽佩,見他慘遇不幸,只有驚呼嘆息,竟沒一人叫好。蛛兒
道:「周姊姊,求求你,快去瞧他傷得重不重。」周芷若一顆心突突跳動,聽蛛兒求得懇
切,原想過去瞧瞧,但眾目睽睽之下,以她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,如何敢去看視一個青年
的傷勢?何況傷他之人正是自己師父,這一過去,雖非公然反叛本門,究是對師父大大不
敬,是以跨了一步,卻又縮回。這時天已大明,陽光燦爛,過了片刻,只見張無忌背脊一
動,掙扎著慢慢坐起,但手肘撐高尺許,突然支持不住,一大口鮮血噴出,重新跌下。他
昏昏沉沉,只盼一動也不動的躺著,但仍是記著尚有一掌未挨,救不得銳金旗眾人的性命

他深深吸一口氣,終于硬生生坐起,但見他身子發顫,隨時都能再度跌下,各人屏住
了呼吸注視,四周雖有數百眾人,但靜得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。
便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剎那間,張無忌突然間記起了九陽真經中的几句話:「他強由他
強,清風拂山岡。他橫任他橫,明月照大江。」他在幽谷中誦讀這几句經文之時,始終不
明其中之理,這時候猛地里想起,以滅絕師太之強橫狠惡,自己決非其敵,照著九陽真經
中要義,似乎不論敵人如何強猛、如何凶惡,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,明月映江,雖能加于
我身,卻不能有絲毫損傷。然則如何方能不損我身?經文下面說道:「他自狠來他自惡,
我自一口真氣足。」他想到此處,心下豁然有悟,盤膝坐下,依照經中所示的法門調息,
只覺丹田中暖烘烘地、活潑潑地,真氣流動,頃刻間使遍于四肢百骸。那九陽神功的大威
力,這時方才顯現出來。他外傷雖重,嘔血成升,但內力真氣,竟是半點也沒損耗。
滅絕師太見他運氣療傷,心下也不禁暗自訝異,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。她打張無忌
的第一掌乃是「飄雪穿云掌」中的一招,第二掌更加厲害,是「截手九式」的第三式,這
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華所在。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,第二掌將力道加到七成,料想便算不
能將他一掌斃命于當場,至少要叫他筋斷骨折,全身萎癱,再也動彈不得。哪知他俯伏半
晌,便又坐起,實是大出她意料之外。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慣例,滅絕師太原可不必等候他
運息療傷,但她自重身分,自不會在此時乘人之危,對一個后輩動手。
丁敏君大聲大叫道:「喂,姓曾的,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師父第三掌,乘早給我滾得遠
遠的。你在這兒養一輩子傷,我們也在這兒等你一輩子嗎?」周芷若細聲細氣的道:「丁
師姊,讓他多休息一會,那也礙不了事。」丁敏君怒道:「你……你也來袒護外人,是不
是瞧著這小子……」她本來想說:「瞧著這小子英俊,對他有了意思啦。」但立即想到有
各大門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,這些粗俗的言語可不能出口,因此一句話沒說完,便即住口
。但她言下之意,旁人怎不明白?下面半句話雖然沒說完,還是和說出口一般無異。
周芷若又羞又急,氣得臉都白了,卻不分辯,淡淡的道:「小妹只是顧念本門和師尊
的威名,盼望別讓旁人說一句閑話。」丁敏君愕道:「甚么閑話?」
周芷若道:「本門武功天下揚名,師父更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前輩高人,自不會跟這種
后生小子一般見識。只不過見他大膽狂妄,這才出手教訓于他,難道真的會要了他的性命
不成?本門俠義之名已垂之百年,師尊仁俠寬厚,誰不欽仰?這年輕人螢燭之光,如何能
與日月爭輝?便讓他再去練一百年,也不能是咱們師尊的對手,多養一會兒傷,又算得甚
么?」這一番話說得人人暗中點頭。滅絕師太心下更喜,覺得這個小徒兒識得大體,在各
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門增添光彩。張無忌體內真氣一加流轉,登時精神煥發,把周芷若的話
句句聽在耳里,知道她是在極力回護自己,又以言語先行扣住,使滅絕師太不便對自己痛
下殺手,不由得心中感激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師太,晚輩舍命陪君子,再挨你一掌。」
滅絕師太見他只這么盤膝一坐,立時便精神奕奕,暗道:「這小子的內力如此渾厚,當真
邪門。」說道:「你只管出手擊我,誰叫你挨打不還手?」張無忌道:「晚輩這點兒粗陋
功夫,連師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,說甚么還手?」滅絕師太道:「你既有自知之明,那
便乘早走開。少年人有這等骨氣,也算難得。滅絕師太掌下素不饒人,今日對你破一破例
。」張無忌躬身道:「多謝前輩,這些銳金旗的大哥們你也都饒了么?」滅絕師太的長眉
斜斜垂下,冷笑道:「我的法名叫作甚么?」張無忌道:「前輩的尊名是上『滅』下『絕
』。」滅絕師太道:「你知道就好了。妖魔邪徒,我是要滅之絕之,決不留情,難道『滅
絕』兩字,是白叫的么?」張無忌道:「既然如此,請前輩發第三掌。」
滅絕師太斜眼相睨,似這般頑強的少年,一生之中確是從未見過,她素來心冷,但突
然間起了愛才之念,心想:「我第三掌一出,他非死不可。這人究非妖邪一流,年紀輕輕
的如此送命,不免有些可惜!」微一沉吟,心意已決,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,
運內力震蕩他的丹田,使他立時閉氣暈厥,待誅盡魔教銳金旗的妖人之后,再將他救醒。
她左袖一拂,第三掌正要擊出,忽聽得一人叫道:「滅絕師太,掌下留人!」這八個字的
聲音有如針尖一般的鑽入各人耳中,人人覺得極不舒服。
只見西北角上一個白衫男子手搖折扇,穿過人群,走將過來,行路足下生沙不起,便
如是在水面上飄浮一般。這人白衫的左襟上繡著一只小小黑鷹,雙翅展開。眾人一看,便
知他是天鷹教中的高手人物。原來天鷹教教眾的法服和明教一般,也是白袍,只是明教教
袍上繡一個紅色火焰,天鷹教則繡一頭黑鷹。
那人走到離滅絕師太三丈開外,拱手笑道:「師太請了,這第三掌嘛,便由區區代領
如何?」滅絕師太道:「你是誰?」那人道:「在下姓殷,草字野王。」
他「殷野王」三字一出口,旁觀眾人登時起了哄。殷野王的名聲,這二十年來在江湖
上著實響亮,武林中人多說他武功之高,跟他父親白眉鷹王殷天正實已差不了多少,他是
天鷹教天微堂堂主,權位僅次于教主。
滅絕師太見這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,但一雙眼睛猶如冷電,精光四射,氣勢懾人,倒
也不能小覷于他,何況平時也頗聽到他的名頭,當下冷冷的道:「這小子是你甚么人,要
你代接我這一掌?」張無忌心中只叫:「他是我舅舅,是我舅舅。難道他認出我來了?」
殷野王哈哈一笑,道:「我跟他素不相識,只是見他年紀輕輕,骨頭倒硬,頗不像武林中
那些假仁假義、沽名釣譽之徒。心中一喜,便想領教一下師太的功力如何?」最后一句話
說得頗不客氣,意下似乎全沒將滅絕師太放在眼里。滅絕師太卻也并不動怒,對張無忌道
:「小子,你倘若還想多活几年,這時候便走,還來得及。」張無忌道:「晚輩不敢貪生
忘義。」滅絕師太點了點頭,向殷野王道:「這小子還欠我一掌。咱們的帳一筆歸一筆,
回頭不教閣下失望便是。」殷野王嘿嘿一笑,說道:「滅絕師太,你有本事便打死這個少
年。這少年若是活不了,我教你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。」一說完,立時飄身而退,穿過人
叢,喝道:「現身!」突然之間,沙中涌出無數人頭,每人身前支前一塊盾牌,各持強弓
,一排排的利箭對著眾人。原來天鷹教教眾在沙中挖掘地道,早將眾人團團圍住了。
眾人全神注視滅絕師太和張無忌對掌,毫沒分心,便是宋青書等有識之士,也只防備
天鷹教教眾突然奔前沖擊,哪料得他們乘著沙土松軟,竟然挖掘地道,冷不防占盡了周遭
有利的地形。這么一來,人人臉上色變,眼見利箭上的箭頭在日光下發出暗藍光芒,顯是
喂有劇毒,只消殷野王一聲令下,名派除了武功最高強的數人之外,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
難保。當地五派之中,論到資望年歲,均以滅絕師太為長,各人一齊望著她,聽她號令。

滅絕師太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,雖然眼見情勢惡劣,竟是絲毫不為所動,對張無忌道
:「小子,你只好怨自己命苦。」突然間全身骨骼中發出劈劈拍拍的輕微爆裂之聲,炒豆
般的響聲未絕,右掌已向張無忌胸口擊去。
這一掌是峨嵋的絕學,叫做「佛光普照」任何掌法劍法總是連綿成套,多則數百招,
最少也有三五式,但不論三式或是五式,定然每一式中再藏變化,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余
招。可是這「佛光普照」的掌法便只一招,而且這一招也無其他變化,一招拍出,擊向敵
人胸口也好,背心也好,肩頭也好,面門也好,招式平平淡淡,一成不變,其威力之生,
全在于以峨嵋派九陽功作為根基。一掌既出,敵人擋無可擋,避無可避。當今峨嵋派中,
除了滅絕師太一人之外,再無第二人會使。她本來只想擊中張無忌的丹田,將他擊暈便罷
,但殷野王出來一加威嚇之后,她再手下留情,那便不是寬大,而是貪生怕死,向敵人屈
膝投降了。因此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力,絲毫不留余地。張無忌見她手掌擊出,骨骼先響
,也知這一掌非同小可,自己生死存亡,便決于這頃刻之間,哪敢有些微怠忽?在這一瞬
之間,只是記著「他自狠來他自惡,我只一口真氣足」這兩句經文,絕不想去如何出招抵
御,但把一股真氣匯聚胸腹。猛聽得砰然一聲大響,滅絕師太已打中在他胸口。旁觀眾人
齊聲驚呼,只道張無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,說不定竟被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擊將身子打成了
兩截。哪知一掌過去,張無忌臉露訝色,竟好端端的站著,滅絕師太卻是臉如死灰,手掌
微微發抖。原來適才滅絕師太這一招「佛光普照」純以峨嵋九陽功為基,偏生張無忌練的
正是九陽神功。峨嵋九陽功乃當年郭襄聽覺遠背誦九陽真經后記得若干片段而化成,和原
本的九陽神功相較,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。但兩門內功威力有大小,本質卻是一致,峨
嵋九陽功一遇到九陽神功,猶如江河入海,又如水乳交融,登時無影無蹤。滅絕師太擊他
的第一掌是「飄雪穿云掌」,第二掌是「截手九式」,均非九陽神功所屬,是以擊在張無
忌身上,卻能使他受傷嘔血。這中間的道理,當時卻無一人能理會得,張無忌固然茫無所
知,滅絕師太雖見識廣博,也只道這小子內功深湛、自己傷他不得而已。是以圈子內外的
數百人,除了滅絕師太自己,個個均以為她手下留情,有的以為她愛惜張無忌的骨氣,有
的以為她顧全大局,不愿五派在天鷹教的毒箭下傷亡慘重,更有的以為她膽小害怕,屈服
于殷野王的威嚇之下。張無忌躬身一揖,說道:「多謝前輩掌底留情。」滅絕師太哼了一
聲,大是尷尬,若是上前再打,自己明明說過只擊他三掌,倘若就此作罷,那更是向天鷹
教屈服的奇恥大辱。便在她這微一遲疑之間,殷野王哈哈大笑,說道:「識時務者為俊杰
,滅絕師太不愧為當世高人。」喝令:「撤去弓箭!」眾教徒陡然間翻翻滾滾的退了開去
,一排盾牌,一排弓箭,排列得極是整齊,看來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眾,進退攻拒之際
,頗具陣法。滅絕師太臉上無光,卻又如何能向眾人分辯,說自己這一掌并非手下留情?
各人明明見到她輕輕兩掌,便將張無忌打得重傷,但給殷野王一嚇之后,第三掌竟徒具威
勢,一點力道也沒使上。她便竭力申辯,各人也不會相信,何況她向來高傲慣了的,豈肯
去求人相信?當下狠狠的向張無忌瞪了一眼,朗聲道:「殷野王,你要考較我的掌力,這
就請過來。」殷野王拱手道:「今日承師太之情,不敢再行得罪,咱們后會有期。」滅絕
師太左手一揮,不再言語,領了眾弟子向西奔去。昆侖、華山、崆峒各派人眾,以及殷梨
亭、宋青書等跟隨而去。蛛兒雙足尚自行走不得,急道:「阿牛哥,快帶我走。」張無忌
卻很想和殷野王說說几句話,道:「等一會。」迎著向殷野王走了過去,說道:「前輩援
手大德,晚輩決不敢忘。」殷野王拉著他的手,向他打量了一會,問道:「你姓曾?」張
無忌真想扑在他懷里,叫出聲來:「舅舅,舅舅!」但終于強行忍往,雙眼卻不自禁的紅
了。有道是:「見舅如見娘」,他父母雙亡,殷野王是他十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親人,如
何不叫他心情激動?殷野王見他眼色中顯得對自己十分親近,只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,
也不放在心上,眼光轉到在地下的蛛兒,淡淡一笑,說道:「阿離,你好啊!」
蛛兒抬起頭來,眼光中充滿了怨毒,隨即低頭,過了一會,叫道:「爹!」這個「爹
」字一出口,張無忌大吃一驚,但心中念頭迅速轉動,頃刻間明白了許多事情:「原來蛛
兒是舅舅的女兒,那么便是我的表妹了。她殺了二娘,累死了自己母親,又說爹爹一見到
便要殺她……哦,她使『千蛛萬毒手』戳傷殷無祿,想來這個家人跟著主人,也對她母女
不好。殷無福、殷無壽雖然心中痛恨,卻不能跟她動手,是以說了一句「原來是三小姐」
,便抱了殷無祿而去。」他回頭瞧著蛛兒時,忽又想道:「怪不得我總覺得她舉動像我媽
媽,原來她和我血肉之親,我媽是她的嫡親姑母。」
只聽殷野王冷笑道:「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,哼,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,便將天鷹
教不瞧在眼里了。沒出息的東西,跟你媽一模一樣,練甚么『千蛛萬毒手』,哼,你找面
鏡子自己瞧瞧,我姓殷的家中有你這樣的丑八怪?」
蛛兒本來嚇得全身發顫,突然間轉過頭來,凝視父親的臉,朗聲道:「爹,你不提從
前的事,我也不提。你既要說,我倒要問你,媽好好的嫁了你,你為甚么要另娶二娘?」
殷野王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死丫頭,男子漢大丈夫,哪一個沒有三妻四妾?你忤逆不孝,
今日狡辯也是無用。甚么金花婆婆、銀葉先生,天鷹教也沒放在眼里。」回手一揮,對著
殷無福,殷無壽兩人道:「帶了這丫頭走。」
張無忌雙手一攔,道:「且慢!殷……殷前輩,你要拿她怎樣?」殷野王道:「這丫
頭是我的親生逆女,她害死庶母,累死母親,如此禽獸不如之人,怎能留于世間?」張無
忌道:「那時殷姑娘年幼,見母親受人欺辱,一時不忿,做錯了事,還望前輩念在父女之
情,從輕責罰。」殷野王仰天大笑,說道:「好小子,你究竟是哪一號的人物,甚么閑事
都管。連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?你是『武林至尊』不是?」張無忌心下激動,真想便說
:「我是你外甥,可不是外人。」但終究忍住了。殷野王笑道:「小子,你今天的性命是
撿來的,再這般多管江湖上的閑事,再有十條小命,也不夠賠。」說著左手一擺。殷無福
、殷無壽二人上前架起蛛兒,拉到殷野王身后。張無忌知道蛛兒這一落入她父親手中,性
命多半無幸,情急之下,沖上去便要搶人。殷野王眉頭一皺,左手陡地伸出,抓住他胸口
輕輕往外一揮,張無忌身不由主,便如騰云駕霧般的直摔出去,砰的一聲,重重摔在黃沙
之中。他有九陽神功護體,自是不致受傷,但陷身沙內,眼耳口鼻之中塞滿了沙子,難受
之極。他不肯甘休,爬起來又搶上去。殷野王冷笑道:「小子,第一下我手下留情,再來
可不客氣了。」張無忌懇求道:「她……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,她小的時候你抱過她,親
過她,你饒了她罷。」
殷野王心念一動,回頭瞧了蛛兒一眼,但見到她浮腫的臉,不由得厭惡之情大增,喝
道:「走開!」張無忌反而走上一步,便想搶人。蛛兒叫道:「阿牛哥,你別理我,我永
遠記得你待我的好處。你快走開,你打不過我爹爹的。」便在這時,黃沙中突然間鑽出一
個青袍人來,雙手一長,已抓住殷無福、殷無壽兩人的后領,跟著并臂一合,兩人額頭對
額頭猛撞一下,登時暈去。那人抱起蛛兒,疾馳而去。殷野王怒喝:「韋蝠王,你也來多
管鬧事?」青翼蝠王韋一笑縱聲長笑,抱著蛛兒向前急馳,他名叫「一笑」,這笑聲卻是
連綿不絕,何止百笑千笑?殷野王和張無忌一齊發足急追。這一次韋一笑不再大兜圈子,
徑向西南方飄行。這人身法之快,實是匪夷所思,殷野王內力深厚,輕功了得。張無忌體
內真氣流轉,更是越奔越快,但韋一笑快得更加厲害。眼見初時和他相距數丈,到后來變
成十余丈、二十余丈、三十余丈……終于人影不見。殷野王怒極而笑,見張無忌始終和自
己并肩疾奔,半步也沒落后,心下暗自驚異,這時明知已無法追上韋一笑,卻要考一考這
少年的腳力,足底加勁,身子如箭離弦,激射而出,卻見他不即不離,仍是和自己并肩而
行,忽聽他說道:「殷前輩,這青翼蝠王奔跑雖快,未必長力也夠,咱們跟他死纏到底。
」殷野王吃了一驚,立時停步,自忖:「我施展如此的輕功,已是竭盡平生之力,別說開
口說話,便是換錯了一口氣也不成。這小子隨口說話,居然足下絲毫不慢,那是甚么功夫
?」他陡然間停步,張無忌一竄已在數丈之外,忙轉身回頭,退回到殷野王身旁,聽他示
下。
殷野王道:「曾兄弟,你師父是誰?」張無忌忙道:「不,不!你千萬不能叫我兄弟
,我是你晚輩,你老人家叫我『阿牛』便了,我沒師父。」殷野王心念一動:「這小子的
武功如此怪異,留著大是禍胎,不如出奇不意,一掌打死了他。」便在此時,忽聽得几下
極尖銳的海螺聲遠遠傳來,正是天鷹教有警的訊號。殷野王眉頭一皺,心想:「定是洪水
、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銳金旗,又起了亂子。倘若一掌打不死這小子,這時候卻沒有功夫跟
他纏斗。不如借刀殺人,讓他去送命在韋一笑手里。」便道:「天魔教遇上了敵人,我須
得趕回應付,你獨自去找韋一笑罷。這人凶惡陰險,待得遇上了,你須先下手為強。」張
無忌道:「我本領低微,怎打得過他?你們有甚么敵人來攻?」殷野王側耳聽了一下號角
,道:「果然是明教的洪水、烈火、厚土三旗都到了。」張無忌道:「大家都是明教一脈
,又何必自相殘殺?」殷野王臉一沉,道:「小孩子懂得甚么?又來多管閑事!」轉身向
來路奔回。張無忌心想:「蛛兒落入了大惡魔韋一笑手中,倘若給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,
吸起血來,哪里還有命在?」想到此處,更是著急,當即吸一口真氣,發足便奔。好在韋
一笑輕功雖佳,手上抱了一個人后,總不能踏沙無痕,沙漠之中還是留下了一條足跡。張
無忌打定了主意:「他休息,我不休息,他睡覺,我不睡覺,奔跑三日三夜,好歹也追上
了他。」可是在烈日之下,黃沙之中,奔跑三日三夜當真是談何容易,他奔到傍晚,已是
口干唇燥,全身汗如雨下。但說也奇怪,腳下卻毫不疲累,積蓄了數年的九陽神功一點一
滴的發揮出來,越是使力,越是精神奕奕。
他在一處泉水中飽飽的喝了一肚子水,足不停步,循著韋一笑的足印奔跑。奔到半夜
,眼見月在中天,張無忌忽地恐懼起來,只怕突然之間,蛛兒被吸干了血的尸體在眼前出
現。就在這時,隱隱聽得身后似有足步之聲,他回頭一看,卻沒有人。他不敢耽擱,發足
又跑,但背后的腳步聲立時跟著出現。他心中大奇,回頭再看,仍是無人,仔細一看,沙
漠中明明有三道足跡,一道是韋一笑的,一道是自己的,另一道卻是誰的?再回過頭來,
身前只韋一笑的一道足跡。那么有人在跟蹤自己,定然無疑的了,怎么總是瞧不見他,難
道這人有隱身朮不成?他滿腹疑團,拔足又跑,身后的足步聲又即響起。張無忌叫道:「
是誰?」身后一個聲音道:「是誰?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喝道:「你是人是鬼?」那聲音
也道:「你是人是鬼?」張無忌急速轉過身來,這一次看到了身后那人在地下的一點影子
,才知是個身法奇快之人躲在自己背后,叫道:「你跟著我干么?」那人道:「我跟著你
干么?」張無忌笑道:「我怎么知道?這才問你啊。」那人道:「我怎么知道?這才問你
啊。」張無忌見這人似乎并無多大惡意,否則他在自己身后跟了這么久,隨便甚么時候一
出手,都能致自己死命,便道:「你叫甚么名字?」那人道:「說不得。」張無忌道:「
為甚么說不得?」那人道:「說不得就是說不得,還有甚么道理好講,你叫甚么名字?」
張無忌道:「我……我叫曾阿牛。」那人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亂跑,在干甚么?」
張無忌知道這是一位身懷絕技的異人,便道:「我一個朋友給青翼蝠王捉了去,我要
去救回來。」那人道:「你救不回來的。」張無忌道:「為甚么?」那人道:「青翼蝠王
的武功比你強,你打他不過。」張無忌道:「打他不過也要打。」那人道:「很好,有志
氣。你朋友是個姑娘么?」張無忌道:「是的,你怎知道?」那人道:「要不是姑娘,少
年人怎會甘心拚命。很美罷?」張無忌道:「丑得很!」那人道:「你自己呢,丑不丑?
」張無忌道:「你到我面前,就看到了。」那人道:「我不要看,那姑娘會武功么?」張
無忌道:「會的,是天鷹教殷野王前輩的女兒,曾跟靈蛇島金花婆婆學武。」那人道:「
不用追了,韋一笑捉到了她,一定不肯放。」張無忌:「為甚么?」那人哼了一聲,道:
「你是個傻瓜,不會用腦子。殷野王是殷天正的甚么人?」張無忌道:「他們兩位是父子
之親。」那人道:「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誰高?」張無忌道:「我不知道。請問前
輩,是誰高啊?」那人道:「各有所長,兩人誰的勢力大些?」張無忌道:「鷹王是天鷹
教教主,想必是勢力大些。」那人道:「不錯,因此韋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孫女,那是奇貨
可居,不肯就還的,他想要挾殷天正就范。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只怕做不到,殷野王前輩
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自己的女兒。」那人奇道:「為甚么啊?」張無忌于是將蛛兒殺父親愛
妾、累死親母之事簡略說了。
那人聽完后,嘖嘖贊道:「了不起,了不起,當真是美質良材。」張無忌奇道:「甚
么美質良材?」那人道:「小小年紀,就會殺死庶母、害死母親,再加上靈蛇島金花婆婆
的一番調教,當真是我見猶憐。韋一笑要收她作個徒兒。」張無忌吃了一驚,問道:「你
怎知道?」那人道:「韋一笑是我好朋友,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性。」張無忌一呆之下,大
叫一聲:「糟糕!」發足便奔。那人仍是緊緊的跟在他背后。張無忌一面奔跑,一面問道
:「你為甚么跟著我?」那人道:「我好奇心起,要瞧瞧熱鬧。你還追韋一笑干么?」張
無忌怒道:「蛛兒已經有些邪氣,我決計不許她再拜韋一笑為師。倘若她也學成一個吸飲
人血的惡魔,那怎生是好?」那人道:「你很喜歡蛛兒么?為甚么這般關心她?」張無忌
嘆了一口氣,道:「我也不知道歡不歡喜她,不過她……她有點兒像我媽媽。」那人道:
「嗯,原來你媽媽也是個丑八怪,想來你也好看不了。」張無忌急道:「我媽媽很好看的
,你別胡說八道。」那人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張無忌道:「可惜甚么?」那人道:「你
這少年有肝膽,有血性,著實不錯,可惜轉眼便是一具給吸干了鮮血的僵尸。」
張無忌心念一動:「他的話確也不錯,我就算追上了韋一笑,又怎能救得蛛兒,也不
過是白白饒上自己的性命而已。」說道:「前輩,你幫幫我,成不成?」那人道:「不成
,一來韋一笑是我好朋友,二來我也打不過他。」
張無忌道:「韋一笑既是你好朋友,你怎地不勸勸他?」那人道:「勸有甚么用?韋
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飲人血,他是迫不得已的,實是痛苦難當。」張無忌奇道:「迫不得已
?哪有此事?」那人道:「韋一笑練內功時走火,自此每次激引內力,必須飲一次人血,
否則全身寒戰,立時凍死。」張無忌沉吟道:「那是三陰脈胳受損么?」那人奇道:「咦
,你怎么知道?」張無忌道:「我只是猜測,不知對不對。」那人道:「我曾三入長白山
,想替他找一頭火蟾,治療此病,但三次都是徒勞無功。第一次還見到了火蟾,差著兩丈
沒捉到,第二次第三次連火蟾的影子也沒有見到。待眼前的難關過了之后,我總還得再去
一次。」張無忌道:「我同你一起去,好不好?」那人道:「嗯,你的內力倒夠,就是輕
功太差,簡直沒半點火候,到那時再說罷。喂,我問你,干么你要去幫忙捉火蟾?」張無
忌道:「倘若捉到了,不但治好韋一笑的病,也救了很多人,那時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。
啊,前輩,他奔跑了這么久,激引內力,是不是迫不得已,只好吸蛛兒的血呢?」那人一
呆,說道:「這倒說不定。他雖然想收蛛兒為徒,但是打起寒戰來,自己血液要凝結成冰
,那時候啊,只怕便是自己的親生女兒……」張無忌越想越是害怕,舍命狂奔。那人忽道
:「咦,你后面是甚么?」張無忌回過頭想看,突然間眼前一黑,全身已被一只極大的套
子套住,跟著身子懸空,似乎是處身在一只布袋之中,被那人提了起來。他忙伸手去撕布
袋,豈知那布袋非綢非革,堅韌異常,摸上去布紋宛然,顯是粗布所制,但撕上去卻紋絲
不動。
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擲,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能鑽出我的布袋,算你本事。」張
無忌運起內力,雙手往外猛推,但那袋子軟軟的絕不受力。他提起右腳,用力一腳踢出,
波的一聲悶響,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,不論他如何拉推扯撕,翻滾頂撞,這只布袋總是死
樣活氣的不受力道。那人笑道:「你服了么?」張無忌道:「服了!」
那人拍的一下,隔著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記,笑道:「小子,乖乖的在我的乾坤一
氣袋中別動,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。你開口說一句話,給人知覺了,我可救不得你。」
張無忌道:「你帶我到哪里去?」那人道:「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氣袋中,我要取你小命,
你逃得了么?你只要不動不作聲,總有你的好處。」張無忌一想這話倒也不錯,當下便不
掙扎。那人道:「你能鑽進我的布袋,是你的福緣。」提起布袋往肩頭上一掮,拔足便奔

張無忌道:「蛛兒怎么辦啊?」那人道:「我怎知道?你再羅唆一聲,我把你從布袋
里抖了出來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你把我抖出來,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嘴里卻不敢答話,只覺
那人腳下迅速之極。那人走了几個時辰,張無忌在布袋中覺得漸漸熱了起來,知道已是白
天,太陽晒在袋上,過了一會,只覺那人越走越高,似在上山。這一上山,又走了兩個多
時辰,張無忌這時身上已頗有寒意,心想:「多半是到了極高的山上,峰頂積雪,因此這
么冷。」突然之間,身子飛了起來,他大吃一驚,忍不住叫出聲來。他叫聲未絕,只覺身
子一頓,那人已然著地,張無忌這才明白,原來適才那人是帶了自己縱躍了一下,心想身
處之地多半是極高山峰上的危崖絕壁,那人背負了自己如此跳躍,山岩積了冰雪,甚是滑
溜,倘若一個失足,豈不兩人都一齊粉身碎骨?心中剛想到此處,那人又已躍起。這人不
斷的跳躍,忽高忽低,忽近忽遠,張無忌雖在布袋之中,見不到半點光亮,也猜得到當地
的地勢必定險峻異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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